头七后第二日,兴陵郡王扶灵前往皇陵。
咸安帝犹在使用蓝批,不过宫中除各人身上大多还是素色外,白孝已撤下许多,不必哭灵,众人也就都松快了一些。
任荷茗这人有许多毛病,总想刨根问底便是其中之一,这毛病有时犯起来尚能算是好事,可谓求知若渴,持之以恒,有时犯起来却是猫爪挠心,有时恨不得要去揭别人的老底,不知哪一日就得被这好奇心害死——也不全然,也有些时候任荷茗不愿窥探他人的**或旧痛,这点尊重他还是懂得的,然而身处宫廷之中,知道秘密会被害死,不知道秘密也可能不知道为什么就死了,当真是两难。
如今他时常觉得自己于这宫廷,于这庞大的皇权,不过一只蝼蚁而已,任何巨大齿轮的滚动都有可能将他碾压其中,眼下最要紧的自然就是后位的归属,任荷茗既不明白咸安帝为何想要让萧定君为后,也不明白定贤皇后为何认为这是大大不妥的,这实在让他不安。
无论如何,他如今与薛钰至少算是同盟,问她总是不会错的。
薛钰倒是并不介意他问,彼时他与薛钰在逐精斋中相会,她着一身雪光锦衫子,只领袖与腰间用明红约束点缀,外头加一件丰厚的雪狐大裘,发间亦只几支暗色的红玳瑁古银簪子,益发显得她肤光胜雪,长眉与眼瞳漆黑若子夜,薄唇鲜红,是极沉静又亮眼的美貌。
她抬起头,宠溺然而略显无奈地道:“定父君与母皇之间的事,远发生在我出生之前,我所知道的也不过只言片语,长辈们谈话未防备时听说来的罢了。只是知道,定父君当年入京为质,与母皇算是青梅竹马,后来燕支破关,母皇以为定父君丧命边疆,定父君冒认他同胞姐姐萧含章的身份在边疆苦战时,曾一度遭到偷袭暗算,粮草尽数焚毁,燕支趁机求和,要求大晋割让幽云州,从此永不攻打燕支,当时国库空虚,皇祖母有心应和,是母皇在宗庙跪求三天三夜求得粮草出库,后来定父君班师回朝,自揭男子身份向皇祖母请罪,也是母皇力排众议保下定父君性命,以侧君之礼纳定父君过门。母皇…应当是很念同定父君青梅竹马的情分的。”
她说着,复又无奈叹息:“早在幽云州时,父傧便跟在定父君身边,是定父君唯一带入母皇潜邸的陪嫁侍子,母皇虽说与定父君情分非同一般,可是定父君一路走来实在不算平顺,因此父傧…有时我觉得,父傧挺不喜欢母皇的,而母皇呢,似乎就喜欢父傧不怎么喜欢她。”
这似乎是咸安帝的一个癖好,那便是宫中得宠的君傧除了忬贵君、戚惠君这些或真或假对咸安帝一往情深的,便是梅贵傧、陆恩傧这种多少对她有些爱搭不理的,这要说是很少见的。任荷茗所知的女人,即便婚前没有怎么和自己的夫郎见过,也总是希望对方莫名其妙地就深爱上自己,对自己矢志不渝,偶尔有所娶夫郎对自己无心的,往往是自己爱得入魔,不惜巧取豪夺,否则不对自己的妻君爱得死去活来的男子往往便不会得到宠爱。
难道是周太后及其所生的三女当年太过得宠,咸安帝才落下了这样的毛病?
总归无论是史籍记载还是宫中传闻皆是如此,先帝登基后近乎是独宠于受封淑君的周太后,甚至逼得先帝皇后魏氏曾经以自己德修不足为由自请让贤退位,最后还是周太后当众恳请先帝准许他此生永居淑君之位,绝不更进一步,才算止住了风波,这便是为何他虽然得尽先帝宠爱,却一直只在淑君位,先帝为了他也终生不曾册立贵君,只是在君位之下另设立了贵傧,以一君二贵傧和九傧比三侯九卿,是咸安帝即位后才以一贵君二君比三侯,三贵傧六傧比九卿。
不过说来也怪,周太后在潜邸时并没有这般得宠,而咸安帝是他那时产下的孩子,兴许是因为幼时没有得到重视,才在位及至尊的如今不断重复当时受到的伤害。于是任荷茗问薛钰:“和不喜欢自己的人在一起,有什么趣味?”
彼时薛钰正在擦拭她的爱枪‘无锋’,这支长枪有着月光一般的银色枪身,枪尖锐利,设有特殊花纹,下有红缨,她素常用的红莲软剑柔软轻灵,剑身薄朱,宛若赤玉,即便她腰身纤劲,也可盘在她腰上,便于平日使用,但并不适合行军打仗,这把无锋枪便是萧定君专意请人为她打造,比寻常的枪更加修长沉重,唯有凭借她出众的武道天赋和多年勤修苦练才用得了。说话间,薛钰顺着枪锋一抹,清亮如镜、寒光似雪的剑身映出她清隽如画的脸:“说不准。要看那人是谁。若是你,可能就每日在你面前晃晃,惹你生气也是好的。日久天长,说不准就喜欢我了呢?”
——女人都不是好东西!
任荷茗于是明白这事问她不大靠谱,须得问个年长些的人。福陵王君人善,看起来就很好套话的样子,又似乎和萧定君关系很好,便被任荷茗盯上了。
要想打开福陵王君的话匣子,好吃的是不能少的,餮香坊的糕点虽然未必有御膳房和许僖傧的精致,但也是吃个新鲜,任荷茗特意请了石开店不开就在门口排着,买了当季新出的新鲜红豆芋泥糕登门拜访,芋泥醇香,红豆甜蜜,趁热吃只觉得温暖沁进肺腑里去,果然两块下肚,任荷茗再问福陵王君他们年少时的趣事,他便有一兜子话要倒,且因为任荷茗是兰陵郡王君的缘故,果然首先从萧定君的事开始讲。
“福全年幼时力大无比,没有趁手的兵器,便是定君哥哥给福全打了一对瓮金锤,结果郁陵…不是你们这个郁陵,是原先那个郁陵,骗福全把锤子转着往天上扔,看哪头先掉下来,要砸死福全,还是广陵姐姐救了福全…”他说着,挥手比划了一个剑挑四两拨千斤的姿势,他是将门出身,将那一招比划得十分传神,只是而后即便看着手中香甜的糕点也忍不住叹息一声,道,“那时广陵姐姐的剑用得多好,如今…如今她再不能了。”
——广陵郡王只以她沉湎酒色出名,倒是从未听说过她曾经擅剑。
任荷茗被他勾动了兴致,不由得追问,福陵王君亦欣然告诉任荷茗:“母皇最为宠爱的就是父后,也决意要让父后的女儿继位,虽然本君觉得福全最好,但福全做皇帝是不行的,便是要在陛下和广陵姐姐中挑选,其实广陵姐姐也是文武双全的,只不过常常被先帝训斥,心思不放在正事上,成日里诗酒江湖——她年轻时,可比现在可要调皮多啦,常常欺负定君哥哥的。”
任荷茗心思一动,道:“广陵郡王也认识定君主子么?”
萧定君与任荷茗讲了那么许多他幼时及在边疆战场时的事,却从未有一字提起过广陵郡王。
福陵王君一扬首,得意道:“定君哥哥多厉害,虽然是男子,可骑射武技上少有人比得过他,那时京中好些女子不服输,都挑战过定君哥哥,唯有广陵姐姐聪慧,曾凭借谋略赢过半招。”
他所描述的,是任荷茗从未听说过的广陵郡王,和曾经意气风发的萧定君。
任荷茗刚要问,福陵王君已自己兴冲冲地讲了下去:“广陵姐姐坏得很,所以后来定君哥哥一见到她就躲,怕她戏弄自己,不像陛下,年长持重,温和有礼,从来不欺负我们。约莫那时候…陛下就很喜欢定君哥哥吧。定君哥哥不像寻常人家的男子,那时候世家公子中,只有本君同他好,好些人都觉得他男生女相,粗鄙丑陋,本君觉得那些人没眼光极了,但定君哥哥多少…多少是有些信了吧,他从没觉得哪个女子会心悦他,只想着如他亲叔叔萧世英将军那般一生报国就是了。”
福陵王君这话说得简单,其实细想便知,萧家镇守幽云州,萧定君与其姊萧含章交替被留在京中,其实同母家镇守西南而由当年的魏太后抚养的福陵王君一样,本质都是人质,虽然顶着名门公子的名头,实际上却是如履薄冰,京中贵子当然肆意欺凌。同病相怜,福陵王君又年幼,萧定君便处处多照顾一些。然而他两个这样的身份,是万万不能轻易同皇女搅合到一处去的——既然留京为质,便是母家军权极盛又不得先帝全然信任,倘若与皇女走得过近,不是有谋权篡位之心也是有谋权篡位之心了,不是一句情窦初开能遮掩过去的,稍有不慎便会连累母家。
至于后来萧定君以侧君身份嫁入潜邸,那是先帝已经定下以咸安帝为储——或者说,萧定君出嫁便算是隐晦立储了,如此幽云军权便算是收回皇家,有幽云数十万铁骑为倚,旁人已再难坐稳皇位。
这即是萧定君为何对定贤皇后说,咸安帝诸多阴晴不定,不过是放心不下幽云数十万将士。
幽云一军,是开国之时萧齐将军带领的部队,在夺取都城的一战中,几乎损失殆尽,太祖皇帝因此嘉许萧家军为晋朝第一军,使其镇守北境,其中军士大多世代从军,又承萧家独特的练兵之法,后来又经历多场血战打下幽云州,夺取天门山和断流关,得先帝赐名幽云。长久至今,即便名义上是大晋的军队,受虎符调配,这萧家仅剩的、曾经带领他们出生入死的男将军在他们心中的地位却是最重的,远超过不曾在军中待过一日的咸安帝,即便萧定君已入宫十数载,咸安帝又已为幽云军指派过魏氏和戚氏的将帅,幽云军中大小统领仍大多是当年忠心于萧氏的旧部,难以撼动,魏氏与戚氏更是先后因权势太盛招致忌惮最终跌了跟头,魏氏及时断腕也还是损了一支,戚氏贪多则至于成年女子一律斩杀,未满十四充军流放,男子则一律没为官奴的下场。
到如今,幽云军便只有几位副帅,所谓元帅说是咸安帝,其实可说是萧定君,故而咸安帝对萧定君既极为看重,又难免忌惮。
“那时候陛下送了一对玉镯给定君哥哥,定君哥哥却不明白,还说自己常年习武,怕打碎了……,不戴这些呢。”福陵王君叹道,翻起袖子将自己腕上的一对白玉镯给任荷茗看,那玉镯莹白温润,无一处瑕疵,好似自天际摘了两抹柔云固在水中再绕在腕上一般,一看就是极名贵的东西,“后来我才知道,是太后特意留给将来女婿的——我也有一双,陛下硬要塞给定君哥哥,定君哥哥拗不过,试了一试,但定君哥哥的手骨架比寻常男子大些,哪里戴得进去?只好不了了之。谁知道,最后定君哥哥还是嫁给了陛下呢?”
稍微提一下先帝后宫和后嗣,虽然人不少,但是有关的并不多。
魏宣君=皇长女菲陵郡王
魏太后=皇次女(早夭)
赵太君=皇三女废郁陵郡王
周太后=皇四女云陵郡王→咸安帝·薛璜
=皇七女广陵郡王·薛瑢
=皇八女福陵郡王·薛福全
除了四七八,都被咸安帝杀光了,对于这个故事来说就不是很重要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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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 4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