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后闵氏逝世,其人出身于世家大族,生前除却诞育嫡长子丽硕公主、抚养皇次女兴陵郡王的功劳,并未行差踏错惹过咸安帝不满,丽硕公主虽有和离等事,也未曾失去过咸安帝的宠爱,因此即便定贤皇后生前节俭,丧仪祭礼依旧十分隆重,整座禁宫皆饰以雪白麻孝之色,僧道的法事道场长日持久,以致一入禁宫便能闻到淡淡的焚香气味。
定贤皇后逝世,最最伤心的无疑是丽硕公主,他几度在灵堂上哭得昏厥过去,兴陵郡王也瘦了一圈,形容苍白,不过即便兴陵郡王君不得不分出精力照顾丽硕公主,她独自一人也应对有度,倒是有不少臣子感叹她的纯孝。
定贤皇后生前倒也算得上是广施恩德,盘桓多日的哭声中,确也有不少真心实意,连一向断不了丝竹管弦、风花雪月的建陵郡王都十分安分,然而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哭灵就主要是苦差,而即便萧定君对定贤皇后持有敬意,一直恪守本分跪侍哭灵,陆恩傧却格外担心萧定君的腿,只是他也知道身为侍君不敢坏了礼数留下话柄,没有办法,只能是回去之后亲自和奴才们一起,倒着班彻夜热敷与按摩。
相对较为轻松的是郁陵郡王君,因为吃了不少苦药和针灸的苦头之后,他又有了身孕。咸安帝没有嫡女,众皇女都是庶女,而她至今还没有一个孙女,郁陵郡王君已有了两个儿子,而此次怀相与前两次大不相同,且听说他害喜害得格外厉害,一向说话模棱两可的太医都说极有可能是个女嗣,若真是如此,便是咸安帝的第一个嫡出的孙女,顾及他腹中皇孙,咸安帝令他每日只走个形式即可。再就是任荷茗,他虽然已经接了册封兰陵郡王君的圣旨,然而毕竟没有过门,并没有许他跪侍哭灵,他便是入宫陪伴在周太后身边,陪伴周太后礼佛念经,亦抄写经书由檀殿高僧焚烧以致哀思。
周太后并不算是与定贤皇后有多深的感情,只是这些年来,他深觉定贤皇后膝下没有皇女又在家族、皇帝与儿子之间周旋的不易,定贤皇后又从未有失为人婿的本分,因此偶尔也不禁叹息。
福陵王和福陵王君余氏是周太后最为疼爱的幼女小婿,两人素来陪伴周太后最多,又最会哄逗周太后开心,因着周太后少有展眉,即便致哀辛苦也时常来看周太后,是任荷茗那段日子打交道最多的皇亲。
福陵王不愧是咸安帝与广陵郡王的同胞姐妹,相貌也生得极美,只是说不得,为人有些憨憨的,一方面做事直来直往,甚至有些简单粗暴,一方面又心性单纯,像个小孩子似的。宫中人不敢当面直言,却也有人说,福陵王虽不能说是个傻子,但多少是有些不灵光的,好在却也十分可爱,且天生神力,早年曾在南疆战场拼杀,军功赫赫,谁也不敢小觑慢待。福陵王君也是个直爽率真的,圆脸上一双大眼,又爱笑,因着母家余氏是镇守西南的武将世家,自幼便入宫由当时的魏太后教养,也是周太后看着长大,周太后自己连出三女,膝下并没有儿子,便是他极得周太后的喜爱。
两个人站在一处,似一对大福宝娃,也是一种玉女金童,膝下又多女儿,倒真是天生福命、珠联璧合的一对,周太后见了她们,多大的烦恼也没有了,怪不得最最偏宠。
任荷茗和福陵王君也十分谈得来——主要是福陵王君爱吃,守灵不能吃东西,饿着肚子来慈宁殿时,任荷茗当机立断把御膳房给他的糕点和蜜糖大方分他一半,且交流了一番关于糕点的见解,福陵王君便对任荷茗很有好感。他知道任荷茗被守丧耽误了婚期,还塞给他两个核桃糖,抚着他的手安慰他道:“你年轻,不在这一年两年,不必着急。太年轻有身孕也容易凶险,你瞧本君,成婚后好些年无所出,他们都笑话我,前些年,顺顺当当三个大胖闺女,他们都羡慕死我了。”
任荷茗脸颊微红,忍俊不禁,他脸红害羞又带笑时,看着格外明俊可人,福陵王君瞧着他叹道道:“可惜本君没有儿子,不然你出嫁,本君就给你梳头——唉,可惜本君几个女儿年纪小,不然讨你做女婿多好呢,可陪着本君吃些好吃的,不像家里傻兮兮的四个女人,红糖白糖都吃不清楚。”
任荷茗赶紧劝道:“如今荷茗是王君的侄女婿,也不是外人啊。王主虽然不懂,却很向着王君,王君要吃什么王主和几位少君都是肯费心的,王君是很有福的。”
福陵王君摸摸耳垂笑笑,道:“本君也觉得。”
周太后听见,也不由得笑一笑。
当然福陵王君待任荷茗好,更重要的似乎是他和福陵王都同萧定君关系不错,有几回萧定君哭完灵腿伤难耐,站立行走不便,是福陵王君亲自去扶着的,薛钰虽然是陆恩傧所出,但却是萧定君看着长大,说是萧定君半个女儿也不为过,福陵王妻夫对任荷茗的好,更多是爱屋及乌。
因着宫中一时之间涉及许多神鬼之事,东方仪成为了皇宫的常客,任荷茗时常在宫墙转角看见她冠上醒目的飘带,更加曾在宫中偶遇了她一回,彼时任荷茗打发了朱杏下去休息,正巧独身一人,只见东方仪一袭白孝,坠着如意玉扣的广袖及地,窄腰纤纤,漆黑长发尽数用白玉莲花冠规矩挽起,飘飘缕银莲花暗纹长带拖在背后,比素日更见仙风道骨,转过宫门来见了任荷茗微微一愣,旋即行礼道:“微臣见过兰陵郡王君,郡王君玉安。”
任荷茗亦颌首回礼,道:“近来诸事,东方大人辛苦了。”
东方仪则道:“事死之事倒不算难,反倒是事生难些。不知郡王君可曾听说过,‘天机不可泄露’这句话?”
任荷茗觉得好笑,却也只抿紧了唇,手指绕了绕素色丝帕上坠的银丝玉扣缨络,道:“这不是民间招摇撞骗的游方术士常用的搪塞语句么?”
她故作神神叨叨地道:“非也,非也。”
任荷茗觑着她道:“怎么说?”
东方仪似乎很满意任荷茗问她缘由,长出一口气道:“郡王君不懂,微臣这是匹妇无罪,怀璧其罪。就好比说这世上有一块玉璧,有人问微臣,把这玉璧给东家好不好?微臣若是说这玉璧给东家合适,结果西家把东家杀了,把这块玉璧得了去,那这东家被杀的罪过,可不得有一半落在微臣这个说应该给东家的人身上?所以呀,微臣只能说一句‘天机不可泄露’,如此啊,说不定东家就平安把这玉璧得去了,还能保住命。只不过这世上恐怕没有不透风的墙,微臣虽然不说,但谁知道西家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有人打算给东家这块玉璧呢?明明微臣并不真的有一块玉璧,却落得如此进退两难啊。”
东方仪笑吟吟地说着,一双狭长细美的眼定定地看着任荷茗,似要看出他能不能懂她话中的暗示。
任荷茗道:“那大人能选择不说,可见大人是个大善人,想必也是功德。”
东方仪扼腕道:“唉,然而这世上哪里有只产生善果而不产生恶果的选择呢,譬如微臣的一句话若是预言谁会得到玉璧,也许能对玉璧的归属有所助力,但自然也会有明枪暗箭随之而来,相应的,微臣若是少说一句话,也许会造就一段孽缘,可是这孽缘呢,说不好又是谁一生的欢欣和救赎。孰是孰非,说与不说,如何选择?难啊,难啊。”
任荷茗极力忍住一笑,道:“哪里有大人说得这么玄乎?难道大人一言便能定死生?若是大人的选择如此重要,那么每个人自己的选择不是一样重要。无论上天有何定下的命数,各人终究还是有各人自己的选择。在下相信,应得之物自然会得,也拿得稳,明枪暗箭皆无所畏惧,有缘之人,千回百转自会相遇,有情之人,千灾百难也不会相互辜负。”
东方仪微微一怔,道:“唉,郡王君说的不错,可有几人能在得失面前如此洒脱?一个个偏要勉强,偏要强求,到头来,不就是众生皆苦?”
任荷茗道:“大人胸怀众生,欲渡众生,在下佩服,不过不如先渡了自己。大人自己看开了,受苦的众生不就少一个?”
东方仪眉梢一挑,片刻没说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不错不错。郡王君教诲,微臣记在心上。果然是……”
却未将话说尽,只一礼道:“微臣眼下有要务在身,分身乏术,先走一步,还望郡王君见谅。”
任荷茗点头,离去时,不由得回头多看了东方仪那仙风道骨的背影一眼——他猜得出,东方仪今日大约是专程来这里等他,同他说这么一番话的。
如今人人紧盯着的玉璧,无非是中宫宝座,无论谁坐上去了,从此膝下的孩子便是嫡出,即便不能如此一锤定下东宫储位,也能在夺嫡之争中大大领先,成为儒林推崇的正统。定贤皇后仙逝之后,宫中位分第一、宠爱第一、家世第一的便是忬贵君,定贤皇后在时都要让忬贵君三分,若不是闵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早有传言咸安帝不止一次动过废后改立忬贵君的心思,如今去了,不少人都以为忬贵君入主中宫乃是理所当然之事,甚至是别无二选的继后。
然而…移清宫是西宫宫殿。东宫宫殿虽多,能让东方仪专程来提醒任荷茗的,便只有会宁宫——会宁宫的萧定君。
东方仪话中之意,是咸安帝已向她询问继后的卦象,且并不是询问谁适合担当后位,而是只给出了萧定君一个人选,问她是否当承继后之位,甚至考虑都没有考虑其他人。
定贤皇后去世当日,将死之言言犹在耳。
无论任荷茗是否相信命运,东方仪身为相术之士,多少是相信一些,如今顶着这“天机不可泄露”的大风险来提醒任荷茗,是她已经在命运的车轮前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无论如何,任荷茗是感念的。
后位之争开始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9章 第 3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