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闵皇后就这几日了的禁宫格外压抑,风流如咸安帝,不论是否只是做做样子,也收敛了许多,虽未必时时在坤宁宫陪伴,倒也没有再招寝。任荷茗有时忍不住想,不知咸安帝对这位结发夫郎的将死,究竟抱了怎样的心思。
——尤其是在,闵皇后在病榻前向她请求让兴陵郡王为他扶灵并守陵八十一日之后。
闵皇后于病榻之上总共向咸安帝提了三个请求,一是身后希望以“定贤”二字为谥号,二是希望不要太过为难天下人的婚丧嫁娶,将身后一年不得婚丧嫁娶缩短为百日,三就是希望由兴陵郡王为他扶灵出京并守陵八十一日。
第一条看来简单,皇后希望在身后以“贤”字为谥号算不得罕见,定贤二字,便是指闵皇后希望在青史上留下自身可定天下贤德典范的名声。
第二条更好理解一些,毕竟闵皇后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丽硕公主,他去后,若是丽硕公主按规矩守孝一年,年岁上就更大了,只怕更难托付到好人家,丽硕公主拒婚惹起的咸安帝的怒火才刚刚平息,闵皇后不能明说,便将天下人的孝期都缩减,只盼能同样帮到自己的儿子。只不过对于任荷茗来说,最好还是等足一年再嫁薛钰,免得留下话柄。
这两条咸安帝都应允了。
最要紧的是第三条,这是唯有亲生父亲去世后皇女才会做的事情,闵皇后膝下无女,希望去后有女儿守灵也是人之常情,而兴陵郡王是他一直养在膝下的皇女,挑选兴陵郡王更是顺理成章,但是若有心多想便会明白,他这般请求已是暗示,仅次于开口向咸安帝请求将兴陵郡王记名在膝下,算作元后嫡女。
夺嫡旋涡之中,谁会不多想呢,何况这样的身份在夺嫡之中会变得大大有利。
咸安帝沉默之后,虽然没有直接将兴陵郡王记名给闵皇后,到底还是应允了闵皇后的请求。应允了,却也并未提及记名之事,模棱两可之间,越发使得前朝后宫暗流涌动。
许是这最后一桩心愿了了的缘故,闵皇后于咸安帝应允的当夜便薨逝了。
那日又是萧定君侍疾,闵皇后的病势似乎缓和了一些,萧定君便叫任荷茗早点回去,然而任荷茗走到一半,忽然发觉头上的珠花掉了一个。那是六月他生辰时,薛钰所赠,是以素银并粉白琉璃精致制成一对莲花花朵、再点缀珍珠和月光石作露珠蜻蜓的,戴在一起便是并蒂莲花一般,他极为钟爱,自从薛钰送他便日日戴着,哪里舍得丢了,连忙回头去找,回去时一路焦急寻找,直到走到了闵皇后寝殿的窗边方才发觉竟然一个人也没有遇见,正觉不对时,听见闵皇后轻咳几声,淡淡道:“病的这些日子以来,陛下好似很疼惜我,其实她坐在本宫身边时,本宫却知道她的心思根本不在,本宫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在想,本宫去后,该立谁为继后?丝毫没有困难地,就接受了本宫很快就会死这件事,早早地就规划起了本宫死后的事。这——就是她,就是闵家选的皇帝。”
任荷茗一凛,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好在他幼时为调理身体,随外祖母学习过一些呼吸之法与粗浅的身法,恰巧闵皇后说到此处猛烈地咳嗽起来,干脆趁机猫身躲进了窗下的灌木中,刚刚藏好,只听萧定君温柔地喂了些水给闵皇后,轻轻搁下茶盏,平和道:“圣心叵测,胡思乱想无益于皇后主子的健康,您是陛下的结发夫郎,在陛下心中终究是不同的,您只安心养病就是了,兴陵郡王和丽硕公主还要仰赖您。”
闵皇后咳嗽两声,又有几声笑枯藤般地委落在地上:“结发夫郎——?定君,你是在讥讽本宫么?”
“我…并没有那个意思。”
闵皇后冷笑道:“本宫自知这正室的位子得来与她的喜好无半点关系,不过是闵家同她交易的结果,年少时却还是难免希望博得她的欢心,哪怕明知道,她是为了闵家才对本宫好,这心思熬了这么多年,竟也没有全枯了,若有若无的一点点妄念,竟自那时起活到了现在。”
人之将死,其言也真。任荷茗听得闵皇后忽然袒露他埋藏于心底的情意,不由得有些触动。
身为男子,谁又不希望能与自己的妻君彼此真心相待呢?只是为了在这天潢贵胄或高门显贵之家生存,利益向来当先,否则只怕会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若是心中无情,倒也干净,不受折磨,但若是放不下这一缕私情,只怕时时刻刻都如刀割般痛不欲生。闵皇后这么多年来,心中之苦,任荷茗不敢想象。
“本宫虽是她的结发夫郎,可她的心从来没有落在本宫身上过。起初是那妖妖调调的戚氏,后来,又有苏氏。”闵皇后说着,语气中却没有一丝酸妒,只是一种了了的无趣,“可是不论是惠君的飞扬跋扈咄咄逼人也好,还是忬贵君的才貌双全暗箭伤人也好,就算他们稳如泰山,本宫除不掉动不得,身为中宫正位父仪天下的皇后却要忍气吞声让他们三分,胸中剑刺肚里火烧,逐渐熬成了心病,也从不及,那一年得知你死讯。那时,她虽然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却好似成了完全不同的一个人,本宫侍寝的夜晚,在她身边躺着时,只觉寒意阵阵,根本不敢合眼。直到你从边关回来,本宫陪着她在城楼上等待迎接幽云军将军萧含章,她却在看到你的那一刻身子发颤,忽然扶住了城墙,她是那样的高兴啊,后来我知道那是你而不是你姐姐,我便明白,旁人再得宠,被她赐予多少滔天荣华,同你都是不一样的。”
闵皇后说得动情,气息不稳,萧定君却只是平静地听完,片刻,叹息一声,道:“皇后主子…我入宫至今多少载?宫里随便一个才人良人说不得都要比我得宠,冷宫我住的时日也比谁都长。她对我,这也算宠,这也算爱?”
“不不不,”闵皇后摇头道,“你还是不明白。”
萧定君只道:“洗耳恭听。”
“从前都说陛下是先帝诸皇女中最最温润谦逊的一个,可到如今,谁还不明白她是彻头彻尾的冷心冷肺?母皇父后算得什么,姊妹兄弟算得什么,夫郎后嗣算得什么?她眼中,就只有那个金灿灿的凤位,就只有她自己高高在上的权力。”闵皇后的声音冷厉如刀,“再就是,你。那么个冷心冷肺的人,却每每一遇到你就发疯。”
萧定君只无奈笑道:“皇后主子想得太多了。那时没有多少军权是皇家真正自己捏在手里的,我又恰是男子,她娶了我,幽云铁骑才能被皇家、被她牢牢掌握。这些年疑神疑鬼、喜怒无常,也不过是为了这支军队。”
闵皇后复又笑道:“你不信我?我肯同你说这些,无非是因为,这宫里只有你我两个傻子,尚算真心实意爱着她。”
萧定君沉默良久,才缓缓道:“当年北境弹尽粮绝之时,是她在宗庙长跪不起才求得先帝开库放饷,救了我与数十万将士的性命,不论是我,还是幽云将士,都决意以余生报此恩情,她如今无情也罢,阴晴不定也好,我…我想我永远忘不了她的好,一切只当作还她当年的恩情。”
闵皇后忍不住笑起来,一面笑,一面禁不住地咳嗽:“傻子,傻子。”
任荷茗靠在墙上,很难想象闵皇后这样一个素来温和端庄、礼仪上一丝不苟的人,会笑着说出这样的话来。
萧定君轻轻拍拍闵皇后的背,道:“皇后主子不宜多思多言,歇一会儿罢。”
闵皇后惨笑一声,道:“何必?反正我是活不成了。若说还有牵挂,便是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那样的性格,那样的脾气,连赵范那样好脾气的孩子都受不了他,他身边那几个奴婢,仗着容貌只一味哄着他成日胡闹,一个个的也不过就有些奴颜媚骨的攀附本事,也没有一个是真心待他的,若真有什么事,哪里护得住他。”
萧定君安慰道:“陛下素日里是最疼爱这个儿子的,你也不必太过担忧。”
闵皇后冷笑道:“我同你说的话,你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是不是?她从前爱惠君,爱郁陵郡王,现在爱忬贵君和阳陵郡王,哪一个被她爱的人有好下场?母父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她爱别人,不过为自己爽快,可有想过一点点哪怕明日的事?若是想过,怕也不是什么好打算。我跟你说的这些,满宫里只有戚惠君懂得,那是他用全族的性命学会的血的教训。还有忬贵君,空有美貌,明明就有戚惠君的例子摆在前头,却愚蠢地以为自己会是特别的那一个,白白聪明,却只用在了情爱之事上,倒是明白你在她心里的特殊分量,所以三番五次明枪暗箭地害你——我不害你,不过是因为我什么都没有,没什么好争的,何况我知道,若是没了你,她就会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萧定君只道:“皇后主子待臣侍宽厚之恩,臣侍记得。”
殿中一时无声,任荷茗大着胆子透过窗户看去,只见榻上的闵皇后面带红晕,双眼明亮,定定看着萧定君,片刻,道:“你好傻。你比我…还要傻。我走后,若是你不做继后还则罢了,若是你做继后……”
他摇一摇头,道:“本宫累了,你去罢。夜深了再走,你的腿又要疼了。”
萧定君也不多言,起身恭敬行礼告退。
守孝好像一般是三年,只不过为了剧情,这里设定这个女尊王朝一般守孝一年。
萧定君的武功非常高,一般人是不能偷听的,但是一则闵皇后与他说的话题扰乱了他的心,二则任荷茗不知道他学习过的呼吸之法是特殊的(虽然,确实也是为了主角光环),其中也有一些缘由,后面也会暗示提到。
——无情之人的爱,堪比诅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7章 第 3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