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荷茗大抵听明白了其中的意思,看向萧定君,萧定君则无奈解释道:“陛下有意将丽硕公主嫁给叶状元,丽硕公主…并不大愿意。”
丽硕公主眼高于顶,从前赵家才貌双全的名门少君也没能合了他的心意,更何况这一穷二白的叶状元。
里头兴陵郡王君正在好言好语地劝着:“母皇已经在殿试上询问过那叶知秋有否婚配,提了母皇与父后有一子,要她做女婿的,金口玉言,如何能收回,她虽然出身微贱,但既是新科状元,来日自然有青云之路,还请公主稍安。”
“孤称你一声妹夫不过是抬举你,你倒在这里指手画脚起来了!”丽硕公主毫不客气,因怒气而格外明艳的面孔上,眉眼峰凌厉似刀,一指直直戳向兴陵郡王君面门,吓得兴陵郡王君一退,“你自己没有一女半儿,便不懂得心疼别人的孩子,若是你自己辛辛苦苦十月怀胎闯过鬼门关生下的儿子,肯让他嫁给这等布衣出身的穷酸书生?要嫁,你自己嫁去!”
言及兴陵郡王君痛处,兴陵郡王君一愣,当即便红了眼眶。
“长兄。”
任荷茗与萧定君闻声看去,正见兴陵郡王款步走来,丽硕公主说不得还是有些怕他这位妹妹的,难得收敛了几分,兴陵郡王倒也不凶,只是平淡道:“父后需要休息。长兄这样闹,不是让父后担心么?”
让闵皇后最担心的当然不是丽硕公主闹不闹,而是丽硕公主至今没有着落的婚事,闵皇后身后,不知这皇后之位会落入谁手,若是被忬贵君得了去,他这嫡公主只怕会大不如前,还要为闵皇后守孝,到时这婚事便更不好打算了。正是因此,闵皇后才急着将丽硕公主安排好。兴陵郡王有意提醒,丽硕公主却不是那轻易领情的人:“难道孤嫁给她冲喜,父后便能好起来么?不合心意的人,孤嫁了,不是一样让父后担心。”
这争论说到底没什么结果,兴陵郡王君懦懦说不上话,兴陵郡王也不打算强迫丽硕公主,萧定君更是从头到尾一句话不说,任荷茗也不爱管这样的事,他总觉得,人和自己不喜欢的人在一起是不行的,可是他也知道,如今的世道,容不下人人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世道让他说不出前半句话,而他自己的心容不下他去劝别人认下后半句话。
这般想着想着,忽然听萧定君轻叹道:“世上并不是只有情这一个字,有时恩义的重量压过情,总还是要分轻重。”
原是任荷茗不小心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萧定君看着任荷茗,棱角分明又俊美英气的面容却很温和慈爱,伸手抚过他发顶,轻声道:“你还小。钰儿是个好孩子,你很有福气。”
任荷茗出入宫廷的时间不长,却已觉出咸安帝对萧定君的苛刻薄情,他很想问问萧定君是否觉得咸安帝并非良人,是否觉得自己无福,是否真的认命,然而这样的话与利刃无异,他终究说不出口。
闵皇后午睡时,任荷茗同善常公主在坤宁宫的亭子里喝茶,忽然善常公主看过四下无人,对任荷茗轻声道:“荷茗,我想嫁给叶知秋,你能不能,帮一帮我?”
任荷茗微微一愣,善常公主凑近了些,轻声解释道:“你也知道,我虽然是公主,受太后祖父抚养,但我父傧不过是个小小贵人,外头也无父族,记养也并不是在太后名下,而是宁寿殿的太君们,若是依着母皇,她记不得我多少岁,也不会为我的婚事上心,只怕我要做一辈子诵经念佛给母皇和晋朝祈福的沙弥了。公主这名头说着好听,实际上鸡肋得很,就是抬一尊佛回去供在家里,谁能愿意,我又是个带不去任何好处、没人给我撑腰的公主,就算嫁到世族大家也是受人欺负,可是要嫁到小门小户,母皇的面子上又过不去。好不容易母皇对这位状元松了口,说要嫁公主给她,丽硕哥哥不愿意,我自愿嫁过去,她出身不高,空是个状元,我也一无所有,光是个公主,我俩半斤八两,谁也不欺负谁。”
善常公主倒也不防备任荷茗,一样样细细与他分说,任荷茗看着他,只见他一袭色泽清浅的青衣,身量薄瘦,不算出众的雪白面孔上一双眼睛大而清黑,许是因为长年念佛,气质里融融进许多脱俗,宁静坦然,如出于尘世淤泥的一支白莲。
善常公主的处境如何,任荷茗多少也是知道的,他如今也二十了,已经过了出嫁的年纪,曾经连着三年,咸安帝都在错误的日期按照及笄给他送生辰礼,还都送的是同一支大笄,他不得不连着两年退回去,第三年才收下。咸安帝提起这个儿子,一向只是吉祥物一般,用来在灾年或者太后皇后身子不好的时候在檀堂念一念经。
“可是我没有父傧,在母皇面前说不上话,和我关系好的,也就只有你了,所以…我也只能问问你,能不能让恩傧主子为我说说话。”善常公主说着,极快地按住了任荷茗的手背,“不行也不必勉强,你待我已经足够好了,我既然知道,便也不想给你添麻烦的。”
善常公主的难处任荷茗明白,他是个好人,任荷茗自然是愿意帮他的。其实薛钰想要扶持叶知秋,单靠一个状元郎的名头,想要坐上幽云州的州牧恐怕不易,且公主的妻君这个名头也可以帮助她坐稳这个位子,可以说是一举两得的事。按照薛钰说的,叶知秋是幽云军师的女儿,受萧定君资助,如今是薛钰的人,她显然是薛钰重要的一步棋,无论是否劳动陆恩傧,尚公主与否这样的大事必定要问问薛钰才行。
更要紧的是,咸安帝早已当朝金口玉言说出是她与闵皇后有一子,愿嫁与叶知秋,如今若要善常公主顶替,必定要给他嫡出公主的名分,这可不是小事。善常公主之所以敢向任荷茗开这个口,是因为他生父早逝,此后并未记名于其他君傧,虽然是由太君太傧们抚养长大,但若说是闵皇后膝下的也说得过去,因此才想要借任荷茗的势搏一搏。
任荷茗道:“倒也不是不能问一问…只是此事牵连甚广,我也没有把握。是否,是否可以也让太后主子同陛下说几句…?”
善常公主微微垂首,道:“皇家父女也不是好做的,皇祖父…我不愿多麻烦他老人家。”
说得也是。即便是父女,父亲能够向身为皇帝的女儿提出的请求也是有限的,在宫中,连做到太后也少不得要费心调节外头的母族和膝下的女儿,未见得能享清福。
任荷茗下定决心,道:“我一会儿就替你问。”
他自然没打算一上来就问陆恩傧,而是午膳时去宫门口接了薛钰——凡是任荷茗在宫里的日子,午膳晚膳薛钰都会尽量进宫来陪着用,免得他单独和萧定君、陆恩傧用膳压力太大,这是她一向的体贴。任荷茗见了薛钰,便同她说了善常公主的事,薛钰听了,叹道:“母皇想让叶知秋娶丽硕哥哥,是想了结了皇后的心事,但若真娶了丽硕哥哥……”
她未说完,任荷茗也明白:娶了丽硕公主,恐怕后宅不宁,到时叶知秋的仕途也就废了一半了。
“那善常……”
“本来叶知秋布衣白丁,在官场上就会有些艰难,若是与皇家联姻,倒也能有些助力,丽硕哥哥既然不愿意,善常哥哥又愿意,那父傧那儿,我来开口罢。”
她总是知道他的难处。任荷茗舒出一口气,真诚地道:“谢谢。”
薛钰禁不住一笑,道:“我是帮我自己的哥哥,倒也担不起你谢我——父傧人虽好,你若觉得为难,便只管躲在我身后,我给你挡着就是了。”
咸安帝虽有前言,然而丽硕公主在闵皇后病榻前哭诉不肯嫁给叶知秋,宁可断了头发上青泰庵做和尚去,闵皇后拗不过他,无可奈何,而咸安帝金口玉言不能收回,便是凤颜大怒,拂袖而去。
似乎这种时候,她就格外喜欢到会宁宫去,陆恩傧笑意懒懒,打着扇子凉风习习,三言两语就拨开了咸安帝心结——反正也是要冲喜,再者善常公主出嫁的年纪被耽误了传出去也不大好听,干脆就说个善常公主至今未嫁是因他孝心重,欲凭借自己的佛缘为闵皇后祈福,由此记他一功,将善常公主收作闵皇后养子,由他嫁给叶知秋,既满足了冲喜的条件,先前咸安帝答应将皇后之子嫁与叶知秋也不算失言了。
这番话说动了咸安帝,待檀堂交来了善常公主这些年为闵皇后祈福的记录,咸安帝更是大大感动了一把,最后召来东方仪一算,得了大吉卦象,便欣然应允,即刻下旨,善常公主的身份立时便涨了起来,虽然只是皇后养子,并未真正记名,但也尊贵了许多,又因赶着出嫁为闵皇后冲喜,许多事情准备不周,咸安帝便多多赏赐嫁妆作为弥补,倒比寻常庶出公主的陪嫁多出三成不止。
是以九月十二,善常公主于病得起不了身的闵皇后寝殿门外叩拜后出嫁。
三日后回门,因闵皇后还病着,他便十分低调,只是换了一色金银丝缕并蒂海棠苏芳宝相宫装,色泽深沉,益发显出他面色红润,任荷茗寻空子悄悄将他拉到一边,问他:“驸马对你可还好?”
善常公主耳尖微红,点一点头,道:“驸马见多识广,又是很和善的人。”
说着屈身下去一礼:“郡王君鼎力相助,梵行明白。”
任荷茗忙挽住他,道:“你我谁跟谁?我自幼没有什么朋友,同你便算是手帕交了,为朋友,自然是两肋插刀。”
说着往肋下一比,薛檀忍不住笑弯了腰,拉住任荷茗手臂才站住,道:“那你往后便唤我梵行,好不好?说来,我倒不知道你的字。”
任荷茗顿一顿,道:“我…字‘芜茡’。”
及笄时总要选个字的,如徐希桐,他字惠自在,因字多叫着不方便,并不常用;如朴慧质,他出身武将世家,不讲究这个,为省得麻烦,名慧质,也还是字慧质。但任荷茗,他出生之时,母亲任泊峻连个正经名字也不给他取,父亲便在‘何名’二字上加了草头,为他取名荷茗,所以及笄时祖父魏氏为他选了几个名字,他都不肯,自己执意在‘无字’二字上也加了草头,字‘芜茡’,家中也并没有人这样唤他,多是叫他茗儿。就连薛钰,也只是叫他阿茗。
“叫我茗儿就好啦。”任荷茗笑着对薛檀说。
薛檀也多少知道他家中事,便也只是含笑道:“茗儿。”
二人悄悄说笑了一会儿,任荷茗看得出薛檀有些欲言又止,其实他知道薛檀担心的是什么——闵皇后恐怕命不久长了,他以冲喜为名赶着在闵皇后在世时出嫁了,但任荷茗的婚期恐怕是赶不上了,如此,便得一年后才能嫁给薛钰。
任荷茗倒并不是很在意,他这个郡王君固然有名无实,但他又不急着凭借身份做些什么,倒是薛钰有一回静静看着他,他笑问薛钰怎么了,她便故作叹息道:“阿茗如此好,我难免担忧夜长梦多呀。”
任荷茗还打趣她:“圣旨已下,我这煮熟了的鸭子飞不得的。”
薛钰听后果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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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 3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