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时节,闵贵傧产下一女,是为咸安帝第六女。
皇女本该是珍贵万分的,然而闵贵傧犯事失去了宠爱,闵氏人心又重新聚拢于中宫处,因而即便是有了一个出身如此高的皇女,也并未引起什么风浪,咸安帝、闵皇后和周太后都只不过按照规矩赏赐了,闵贵傧并未因此得到封号和晋封,是皇女生父中的唯一一例,甚至六皇女出生多日也没有得一个名字,可见六皇女的不受重视。
闵皇后身子不好早不是一日两日,本就是熬过一个秋冬算一个秋冬,先前为选秀劳费心力,又要收拾丽硕公主和闵贵傧的种种麻烦,尤其闵氏因闵贵傧腹中胎儿生出的许多妄念使得闵氏内部分裂且生矛盾,他不得不主持许多事,重整闵氏,择选并扶持他尚年青的庶妹闵麓坐稳闵氏家主的位子。他本就是纸糊的灯笼一般,如今是熬尽了油了。
入了秋,萧定君的腿也时好时坏,闵皇后身子不好的日子里,任荷茗便也入宫帮着侍疾,有时晚了也不必出宫,就和其他郡王君一同住在重新收拾整理之后的蟠桃殿。好不容易任蕴琭秋闱试罢,任荷茗也没有什么时间跟任蕴琭说话,如此倒是把显赫的内外命夫认了几认——咸安帝的两个兄弟,弘德公主和淑福公主,以及两个成年的儿子,戚惠君所出的敏盛公主和已故芳贵人所出的善常公主。
敏盛公主薛桉倒不似他姐姐那般容色艳丽,长相与咸安帝更像一些,清丽似胜雪梨花,只斜着眼看人时有几分艳色,依旧美貌却是个绵里藏针的性子,许是因为戚惠君怀着他时正是戚家出事之时,也是因身怀有他才得以免罪,生下来却只是皇子,没能博得咸安帝的重视。他一生都活在戚氏败落的阴影之下,所以成了这样不好相与的性子,温温柔柔地与任荷茗说上几句话,就让任荷茗一身寒毛倒竖,实在是敬谢不敏。
善常公主则生得清美柔和,因自幼没有父傧,其父芳贵人又不过是个收入宫中为侍的孤儿,便由周太后和几位太君教养长大。据说善常公主天生便有佛缘,六岁时只读一遍便能一字不差地背诵《法华经》,很得周太后的喜爱,初次背诵时,咸安帝亦是颇为惊喜,为他赐了“檀”字为名,又专门令人用上好的紫檀木打造了一串一百零八子的佛珠,他便日日戴在腕上。
他礼佛多年,檀香好似早已沁入他的肌理,是一照面就能让人心清净下来的人。许是因为与佛有缘,善常公主的性子极好相处,要是没有他,任荷茗在坤宁宫侍疾的时候只怕更加难熬。
好在任荷茗很多时候也并不需要往坤宁宫去,而是留下陪萧定君,他很喜欢任荷茗,经常同任荷茗说些自己小时候和在边关时的趣事,偶尔也讲起他所经历过的凶险的战役。
如此时光推移,有如白驹过隙。
秋闱放榜之日,几家欢喜几家愁,任蕴琭顺利进入殿试,任蕴珪则与大部分学子一般并未上榜。而后琼林宴上传胪,任蕴琭得了咸安帝青眼,高中探花,消息一出,昆山侯府门庭若市,恭贺之人络绎不绝,任荷茗亦真心高兴于阿姐的努力得到了她应得的回报。
簪花游街之时,就连素日里胆小谨慎、不肯陪着任荷茗胡闹的小昙也不惜跟他一同翻墙出去凑热闹,任荷茗戴了张面纱,高高兴兴地指使石开买了一大筐的鲜花,扛着去了珍铭居。
秋闱是盛事,钟鼓大街上早就人山人海,都是夹道相迎、来看新科进士的民众,两侧楼阁上也是满满的人,其中珍铭居是最好的观看游街的地点,自然是人满为患,远远看见进士们的马队走来,更是一下子涌动起来,便是有石开、小昙护着任荷茗,任荷茗也险些没有站稳,眼看着要摔倒,忽被人一把扶住。
任荷茗抬头,正看见薛钰的笑脸——倒也不是她自己的脸,是张平平无奇的女子脸庞,只是他一看见那双明莹的眼睛便知道是薛钰。
石开一见到陌生女子扶着任荷茗的手臂,脸色就变了,上前怒道:“哪里来的宵小,竟敢……”
任荷茗忙低声道:“这便是兰陵郡王。”
石开一愣,薛钰倒不是很在意的样子,她易容又着布衣,便是不想引起注意,随意向石开一点头示意不必行礼,轻轻将任荷茗交还给小昙扶着,道:“一看到你姐姐点中一甲,便知道你肯定要凑这个热闹,本已去任府接你,却错过了,好在找到你了——楼上有阳陵郡王君订的雅间,我送你过去,谁问起来,记得说你不是自个儿偷跑出来的,是建陵郡王君差马车接你过来的。”
任荷茗向着薛钰灿烂一笑,道:“多谢。”
薛钰不自禁回了一个笑容,顺手轻巧地提起那筐石开搬得费劲的鲜花,送任荷茗上了楼,任荷茗临要进去,越走越慢,越走越沉,说不得有些舍不得,抬眼看薛钰,薛钰看出他的心思,忍俊不禁地安慰道:“我今日无事了,就在外头等着,过会儿接你回去。”
任荷茗点点头,心里说不得地开心,步伐都轻快了几分,薛钰不由得轻笑出声。
郁陵郡王君不爱凑热闹,兴陵郡王君忙着照顾皇后,便只有胞妹徐云正得了第四名的徐希桐、实在受不住想出府透透气的朴慧质和任荷茗一起看簪花游街。早在殿试之前,进士们的家世生平就被有意嫁子的世家们查得底儿掉,任荷茗和朴慧质家里再没有要嫁的兄弟了,徐希桐却还有一个弟弟,因此讲来很是详细。
簪花游街的队伍走来,当先的就是此回秋闱的状元,只见她一身大红官袍漆黑纱帽,其上插着两支昭示状元身份的金花,似乎不太会骑马,摇摇晃晃地坐在马上,为防她出丑,还特地在前头配备了一个牵马的侍卫。听说她是个出身清贫的怪奇之人,名叫叶知秋,殿试之时连件没有补丁的衣服都穿不出来,却对答如流,风采谦谦,极得咸安帝赏识。一旁的女子鬓角微白,然而风韵犹存,生得一张桃花面孔,是年知天命的承禹伯郦聚源——此人也颇有趣,年轻时是出了名的浪荡,如今好似□□回头,竟一举中了榜眼,今年同中进士的第七名是她的庶出女儿郦平澜,母女同登科,也是一时佳话。
那状元叶知秋在马上一晃,险些要摔,任蕴琭便在一旁出声教她如何骑马——如今她秋闱高中探花,纵使自己多少还有几分遗憾,也已是天大的喜事,且比起骑马不大熟练、虽然俊俏出众又懂得自嘲化解却显得有些不上台面的叶状元,年岁不轻又有中进的庶女的郦榜眼,沉静自若、面如冠玉的任蕴琭显然更加风采出众,一路上被有意的公子哥儿们砸了不少花。
任荷茗凑热闹,瞄着任蕴琭从望月楼下走过的时候,张罗着要朴慧质帮忙把一大筐子花都倒下去,徐希桐素来端庄,原不想凑这个热闹,结果筐子卡在窗户处,而三人为了玩闹自在,让几个奴才都守在外面,一时也没旁人能帮一把,见任荷茗看任蕴琭就要过去了急得不行,徐希桐才无奈红着脸搭了一把手,恰巧将满满一筐粉白娇艳的秋海棠兜头倒在任蕴琭身上,险些将她人埋在里头。
任蕴琭掸开花朵抬头看来,只见任荷茗满面灿烂的笑容,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冲她拼命挥手,微微一怔,旋即面露无奈。
一旁,徐希桐今日着一色魏紫琵琶襟长衣,手里持了一把鲛绡牡丹扇子,半掩着面靠在窗边,方才被任荷茗带着做了坏事,这会子脸颊犹带飞霞,素来端庄雅致的面容更添颜色,正如春日牡丹一般,格外明艳动人,只见他打着扇子道:“你阿姐确是极出色的女郎,若是有意,我那弟弟……”
任荷茗随口打趣道:“比之阳陵郡王如何?”
徐希桐微微一怔,慢慢垂下浓密漆黑的睫,道:“郡王她…应当是很好的罢。”
徐希桐语气多少有些奇怪,然而任荷茗一时却没能反应过来,那日赏梅宴上,东方仪测算他妻君待他爱幸之至,是多少男子都羡慕不已的。他只一心瞧着任蕴琭远去的身影,道:“我阿姐自然是顶好的,只是她一直不肯随意娶亲,她说她要娶,便要娶她真心喜欢的男子,此生都绝不辜负——虽然希桐哥哥的弟弟想必是极好的少年郎,但她呀,就算徐家愿意嫁给她,她也未见得肯识抬举。”
说罢一回头,见徐希桐愣愣地看着他,朴慧质也不说话了,自觉失言,连忙笑道:“听说这珍铭居的凤龙呈祥宴做得好吃,我请哥哥们尝尝。”
说着出门去找小昙,连叫了几声“小昙”、“小昙”,却不见人影,然而他资财都在小昙身上,虽说放了话出去要请客,却没有钱在身上,徐希桐虽说要替任荷茗付账,任荷茗却尴尬住了,倒是那珍铭居跑堂的丁点儿不计较,笑称没有怀疑昆山侯府公子赖账的道理,宽容许了任荷茗赊账,还另送了黄金糕和桂花酸梅汤给任荷茗让他宽心,任荷茗当即十分感动,暗暗将珍铭居算作将来聚会的首选场所。好在没多久,小昙就回来了,原是看热闹走错了路,他交了钱,任荷茗终于舒了口气。
回去时,薛钰果然在楼下等他,她青衣斗笠,靠在马车上看书,任荷茗一见便笑了,道:“你这可也太假了。”
薛钰浑然不在乎,道:“今科状元可是比我这马车娘穷多了,落魄时什么活儿都干过,一开始做得不好,没拿到工钱的时候比拿到工钱的时候还多,后来慢慢做熟了,乱七八糟的本事比背过的书还多,我倒觉得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任荷茗含笑觑她,她体贴地撩开帘他便登上马车:“你如何知道得这么清楚?”
薛钰道:“她母亲原是幽云军的军师,早年战死了,父亲也死在战乱之中,自幼便收纳在幽云军的同亲堂中——幽云军一向信奉既然一同血战,便是实打实的姐妹,哪一个战死了,她的孩子就是所有同袍姐妹们的孩子,因此安置遗孤的地方,被前代萧峥元帅定名为同亲堂。兵部一再削减幽云军军费,叶知秋总担心定父君承担不起亡军将士家属的抚恤,加之幽云州过去常年战乱,发展一向落后,她便想找法子自己挣钱,发展生路,结果搞砸的时候居多,不得已七皇姑还救过她两回,后来她帮着经营了些定父君的产业,但她就是节俭到了极处,能不拿定父君的钱便不拿,后来定父君让她好好读书,她这几年才又停下经营静了心思好好读书,这下倒好,中了状元。只不过,读书时花的每一文铜钱她说都算是向我借的,如今欠我三百四十七两五钱四文,我多少也算是她债主。”
任荷茗讶然:“三百多两银子?她不过读个书,是怎么欠下的?喝灯油吗?”
薛钰笑道:“她从前挣钱,也有许多给邻里帮忙用了,有一年幽云州遭灾,她只好向我大借一笔,这些人并不是幽云军的人,幽云也不是我的封地,不能从账面上走,皇族虽有俸禄,却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不能随意动用。似逐精斋这等产业,总有些镇店之宝,摆着不卖,一则为店铺抬着级别,二则也好吸引客源,当时急用没法子,只好卖了一尊翡翠孔雀明王屏风,是我自己最喜欢的雕件之一,算她借我的,倒也不亏。”
任荷茗一愣,道:“那不是…”
薛钰笑道:“是呀,是你祖父寿辰时,你和你姐姐买给老人家摆在床头辟邪镇恶的。唉,那时候还没册封郡王,手里只皇女那点俸禄银子,穷啊。没法子了忍痛将那屏风拿出来卖,虽然开的价格不高,一时却也不好卖,你来买时,我恰巧在,隔着屏风听到你同你姐姐悄悄说逐精斋的老板是个乐善好施的好人,寻常珠宝商人轻易不会卖镇店之宝,想来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便没有趁危砍价。那时我悄悄看着你,便想,救我于水火的,竟是这么个灵秀公子。”
任荷茗并不知两人之间还有这么一番因缘,如今才算明白,为何薛钰曾说,若非念及她想做幽云军元帅及随之而来的巨大风险,早已上门提亲。得知她早存情思,任荷茗脸一红,却打岔道:“这么些银子,叶状元便是不吃不喝,得还多久?”
她道:“若是坐上了知州,六年即可。”
大晋领土区划以郡县为主,一县之长为县令,一郡之长为郡守,只有一州特立独行,官首为知州,便是幽云州。
幽云州乃是幽云军世代镇守的与燕支接壤的边关,无论幽云将士来自哪里,祖籍何方,那里都是她们的第二个故乡,是她们生和死的地方。
虽然薛钰并没有把话说出口,但任荷茗是明白的——叶知秋是萧定君和薛钰一手赞助,她,大约就是薛钰在这朝中安排的第一个助力,往后有叶知秋治理幽云州,薛钰率领幽云军镇守边关,就无后顾之忧。
任荷茗只正色道:“我明白。”
薛钰笑一笑,扬一扬马鞭,如真正的马车娘一般坐在车辕上哼起歌来,虽然是些幽云的乡野曲子,却十分真切动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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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 3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