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因着多少有些上门负荆请罪的意思,任荷茗只穿了色清淡的水蓝,簪一对他最喜欢的蜻蜓簪子,发式梳的也简单低调,但瞧着清清爽爽的,在一片渐热闹起来的春色中也很惹人爱看。
任荷茗出府门的时候,薛钰已在等他,她没有乘马车,而是一色深蓝骑装,挽着皎雪骢立在那儿,瞧见任荷茗,微微一愣,双手背向身后,任荷茗不自觉微微红了脸,她便含笑道:“春满帘栊不耐愁。”
下句是“蔚蓝衫子趁身柔”。
任荷茗脸红得更厉害,嗔她一眼,临上马车前抬手拍一拍皎雪骢,道:“语言虽未通,精诚默相照。”
上句是“蓝衫马上娘,风流亦年少”。
薛钰笑得灿然,唇红齿白于明亮阳光之下,美得那般生动,如红荷白莲。
于是任荷茗乘马车、薛钰轻纵马,一路往兴陵郡王府去,任荷茗有时忍不住想要撩帘去看她,但只低头摆弄摆弄戒指便作罢,好一晌才想起正事来,借此撩帘对薛钰道:“你为兴陵郡王君取的药呢,可能给我看看?”
薛钰微微挑眉,道:“你懂得药理?”
任荷茗脸微红,道:“不懂。只是好奇,想看看,同我前些日子用的是不是一样。”
薛钰倒也不多问,只将一只瓷罐从鞍袋中取出递给任荷茗,任荷茗拿进车来看了看,发觉果然同他之前所用的伤药不同,不过也是大同小异,便又递还给薛钰,薛钰也就收了起来。
如此到了兴陵郡王府门口,前来迎接的是兴陵郡王君身边的大管事胡叔,他瞧着温厚老练,向二人行一礼,道:“奴才拜见兰陵郡王、兰陵郡王君,我家郡王君眼下不良于行,不能相迎,还请二位随奴婢入府。”
任荷茗随在他身后,问道:“郡王君哥哥的伤如何了?”
胡叔道:“还冰敷着呢,肿得到底有些厉害,刚去请了太医来,眼下人还没到府上呢。”说着听任荷茗叹气,又温和道,“原是无法预料之事,本也不是郡王君之过,郡王君不必太过在意。”说着甚至带了些怨气,“郁陵郡王府还没人来过呢。”
任荷茗和薛钰一时都没开口,片刻还是薛钰轻巧道:“今岁倒春寒来得厉害,说不得有些影响了春耕,钩姊和镇姊这些日子都在帮母皇分忧,想必镇姊也有些日子难得休息,一时牵绊了也是有的。”说着又打趣道,“何况小王素来和镇姊最好,年年镇姊府宴都是小王吃酒最多,谁教二姐夫酿的梨花白最香,镇姊没眼光,小王可不愿意辜负。单为这酒,可不得殷勤些。”
胡叔自觉失言,便道:“国事自然是头等大事——二位,请。”
兴陵郡王君知道二人要来,一早在小亭中设了小席,其实任荷茗知道他与薛钰这所谓上门探望,只怕只是给兴陵郡王君增添更多麻烦,但一则流程不得不走,二则任荷茗有心要看一看这其中究竟有什么事,顺便也是和这位温文和善的姐夫相交,来日在皇室之中也算有所依靠。
兴陵郡王君因着受伤,今日装扮得也简单,不过是家常水红襕裙,姜黄琵琶对襟衫子,见了任荷茗温温和和地一笑,要起身来迎,任荷茗瞧见他足上仍绑着冰袋,连忙过去扶住他坐下,道:“郡王君哥哥行动不便,万万不要拘泥这些小节,哥哥不行礼,我也好不行。”
兴陵郡王君忍不住微微笑了,又向薛钰点头道:“兰陵郡王。”
薛钰抬手行礼道:“见过二姐夫。”
兴陵郡王君脸颊微红,转而向任荷茗道:“我这脚本也不是你的错,原说不让你来了的,是…是郡王说,不教你来,倒怕你心里不舒服惦记着,我这才想着你来便来,我好好儿招待你就是。”
任荷茗不好意思地道:“劳烦郡王君哥哥了。”
那厢薛钰也在下头入了席,率先就端起酒杯来一嗅,笑道:“果然是梨花白!多谢二姐夫。”
任荷茗听她又提这酒,忍不住也尝了一口,清甜绵柔,香气沁人,确实酿得极好,兴陵郡王君见任荷茗眼睛一亮,温柔又带促狭地看他一眼,道:“郡王君若喜欢,回头我做的时候去请你,你也学一学。”
“那便多谢郡王君哥哥了。”任荷茗笑道,“我名荷茗,家里…家里哥哥是叫我茗弟的。”
来日任荷茗嫁给薛钰,自然要随着薛钰唤他二姐夫,但如今多少有些尴尬,才特意有此一说,兴陵郡王君也温然道:“我字顺则。”
任荷茗便道:“顺则哥哥。”
如此陪着他饮酒说话,过了片刻,任荷茗忽觉得身子不适,再一想,脸色顷刻变了,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却是薛钰先问:“任公子身子不适么?”
任荷茗脸色霎时通红,兴陵郡王君见此,即刻明白过来,忙向着一旁的奴才道:“这梨花白的酒,兰陵郡王爱吃,玉壶,你带着她去,让她挑几坛子。”
薛钰知道兴陵郡王君这是故意要支开她,旋即也明白过来,多看了任荷茗几眼,见任荷茗别着脸不敢看她,便也无声行礼下去了。
兴陵郡王君见她走了,伸手轻轻拉住任荷茗,道:“可是来事儿了?”
任荷茗满脸通红地点了点头。
任荷茗素来日子都是准的,从未出过这样的事,想来是之前腿伤时易太医给他用了些调理的药物,再加上他素日里不爱喝酒,今日却喝了不少,越发活了血,以至变了日子,一时间措手不及。
兴陵郡王君见此,温和安慰任荷茗道:“不妨事不妨事。谁没有遇到过这事呢。你听我教你,往后但凡是大事儿入宫,不管日子差多少,你都只管垫上,不然出了错漏污了祭典,可实在担当不起。安处,你去拿件披风来给郡王君遮着,带他去换件我的衣裳——你去了,只管挑一件自己喜欢的,算作我送你的。”
任荷茗连忙摆手道:“不敢不敢,怎么好平白拿顺则哥哥的衣服,我本就是给哥哥送东西赔罪来的,怎能再套哥哥一套衣裳。”
兴陵郡王君却道:“一件衣裳而已,不值什么,不妨事的。”
但无论如何,任荷茗是势必要借他一件衣服穿了,也只得不与他争辩,心里打定主意回去洗熨好了送回来,最好再多送些缎子等礼品答谢,便系上安处拿来的披风跟着安处去了兴陵郡王君的闺房。
兴陵郡王府是瞧着很肃穆的一座府邸,并没有太多名贵的花草树木,反倒是苍松翠柏与竹林偏多,幽静中有些死水沉沉的感觉。任荷茗估摸着兴陵郡王君同郁陵郡王君关系着实不怎么好,甚至可能郁陵郡王君没少欺负兴陵郡王君,因为安处看起来似乎很高兴兴陵郡王君能在皇室之中得任荷茗这么一个朋友,一路上絮絮叨叨地跟任荷茗说了许多事,诸如兴陵郡王总是一心扑在政事上,很少在府里,就算在府里,也常常在书房点灯至深夜,兴陵郡王君常日里也没什么事做,便是打理府务,府中虽有几个庶君侧侍,其中还有一个文庶君是闵皇后赏的,但都是极老实的人,除了那位文庶君能帮着算算账外,也没有能和兴陵郡王君聊得来的。
郁陵郡王君同兴陵郡王君关系好不好,不必说,主要取决于郁陵郡王和兴陵郡王关系怎么样,而薛钰既然和兴陵郡王关系好,任荷茗又喜欢兴陵郡王君温和的性子,便没有什么理由不与之相交,更何况眼下任荷茗心有成算。于是他便向安处许诺,还会再来陪兴陵郡王君说话。
折腾一番后,任荷茗也没敢选太繁杂的衣裙,且兴陵郡王君似乎偏爱清淡柔软的颜色,衣柜中大多是些柔黄嫩绿,他便随便选了件七成新的玉黄色对襟衫子并水绿凌波百褶裙子,只是换好了出来,却不见安处到哪里去了,来时满心羞耻,也没用心记路,生怕走错,便只好在闺房里等着,闲得无聊,正巧桌上放着一本《善水经》,他便捡起来翻看。
一看,只见那书写的是本朝水系分布,及各处常见的水患和已兴修的水利,作者笔法颇有生趣,各处水土人情跃然眼前,并不似寻常地理志枯燥,反而似游记一般绘声绘色,还插有许多山水地形和水利建筑的精细图纸,令人手不释卷。书页边角,更有一种端肃的字迹偶尔简短批注,并不多言,只偶尔“奇景,望一观”或“不可无坝”、“当修栈桥”地注着,任荷茗看久了隐约觉得不对,那语气过于简略冷淡、以至于肃穆刻板,不像是兴陵郡王君那样和顺性格的笔触,但书页太过有趣,便不曾细想。
看了一会儿,忽觉得肩上一热,是一只手轻轻搭在他肩头,听得一道女声温然道:“难得见你也愿意看…”
任荷茗一惊,回头望去,只见兴陵郡王正立在他身旁,兴陵郡王乍然对上少年一双讶然而清澈灵动、好似受惊羊羔般的眼,见是任荷茗也是一怔,迅速收回手去,任荷茗忙合了那书,旋身退开几步行礼道:“见过兴陵郡王。”
兴陵郡王似乎有些惊讶,一时还未转过弯来,缓慢地道:“怎么是你。”
任荷茗忙解释道:“在下来探望郡王君,宴席间…不慎污了衣裙,郡王君便借了在下一身衣裳,换好却不知领路的小侍哪儿去了,不敢乱走,便在这里等着。”
兴陵郡王亦后退几步走到门外,端正行了一礼,道:“本是误会,无意失礼,还请…”
因任荷茗穿着兴陵郡王君的衣衫,又坐在兴陵郡王君房中,所以兴陵郡王将任荷茗误认成了兴陵郡王君,方才将手搭在了他肩上,这实在是无可厚非的。然而,以她们二人的身份,又是极其越礼的。
“还请兴陵郡王只当此事不曾发生。”任荷茗忙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却实在…”
兴陵郡王轻轻点头,打断任荷茗道:“自然。”
于是相对尴尬,一时无话,片刻,兴陵郡王道:“这本书,你很喜欢么?”
任荷茗这才发现因一时紧张,那本《善水经》一直被他拿在手里,想了想,诚实道:“是。在下幼时曾因养病去过外祖家一段时间,那时…外祖母以为我常处静不动反而不利于病情,便常常带我玩耍,我尤为喜爱离家不远的三星河和银匙湖,那水源是百姓生活所依,但有一年暴雨涨水,淹了好几条街,方才看这书,恰巧看到说到澜江水系处,因沉沙淤积河道渐渐不承水量,觉得说得颇有几分道理。只是单单清理河道,恐怕治标不治本,还得想法子固住上流的沙土才是。”
兴陵郡王眼帘一动,显然是有几分惊讶的样子,任荷茗难免起了些争胜之心:“怎么?”
兴陵郡王却只是浅浅笑笑,她这般疏离清冷的女子,或尔一笑如同霜花一绽,是比昙花更加珍稀的美:“只是少见男子对这等事也能有所见解,任公子眼界超群,是本王失礼了。”
任荷茗摇首道:“不过是信口胡说。在下也不知道在何地种植何种草木或是使用何种其他方法才能固住沙土,如何兴修水利,才能最有利于百姓耕种,这般工程,又要花多少人力物力,是否适合当今朝廷。终究还是需要数年如一日地实地勘探实验,才能真正治好一条水系。如此随口一说,不值什么。”
“已然难得。”兴陵郡王噙笑道,又轻轻一指那书,“任公子若喜欢,便借给公子。”
任荷茗犹豫片刻,但到底书看到一半有些舍不得,便干脆行一礼,道:“多谢郡王。”
兴陵郡王摆摆手,便离去了。
这时节,安处才回来,慌乱告罪说他身体不适耽误了一会儿,任荷茗只安慰安处不必介意,引他回去就是。然而出了这些事,任荷茗也不好意思同兴陵郡王君再用宴,将书卷藏在怀中,便早早辞别离去。
走到外头马车处,却见薛钰牵着皎雪骢,正在马车边等他,眉宇间略见忧色,迎上来道:“你…你可有不适?”
任荷茗脸色通红,退开几步道:“无碍,劳郡王担心。”
薛钰见他退避,便道:“我知她们总说恶露邪秽,君女须避,但许是我父傧教的与旁人不同,我并不这样想。你是我的夫君,来日要与我风雨同舟的,我理当要照顾你,照顾你的身体,人食五谷,不是靠什么日月精华,但精气骨血都不该是脏污之物,岂能嫌麻烦退避。你…你不必躲着我,我不觉得这是脏污晦气的事,此时若不舒服,我自会照顾你。”
说着右手向前微微一递,任荷茗低头看,见是一只小陶罐,竟还热气腾腾的,想来是薛钰趁热买来,一直用内力为他温着,白净的掌心微红,不知是运功所致还是烫的,他连忙双手接过,抬头看向薛钰时,只见薄薄白雾中,她沉静的面容格外清艳,一点笑意清微,如浥露莲花:“想起来时看见街角有家药铺,等你时,便去买了一盏红糖姜汤。简陋了些,你莫在意。”
任荷茗看着薛钰,心中热烫更胜手中陶罐。
男子月事素来为女子所忌讳,任荷茗所知的有些讲究的人家,男子来月事之时不得面见家中女子以免晦气,早年间咸安帝也曾有过因某位君傧在侍寝时忽来月事而大发雷霆,寒冬腊月将人丢在雪地之中,后来还是包括任荷茗外祖母辛彦来在内的朝臣们为了民间不扩大影响有样学样拼命劝阻下来,那位君傧才不曾无辜遭殃。
难得竟有女子说,你身体不适,我便照顾你。
任荷茗低头抿一口那姜汤,只觉热力一路烧到腹中,舌尖甜丝丝的,微微抬眸复又看了薛钰一眼,也不与薛钰再说什么便上了马车。
薛钰倒也不曾直接离开,而是一路送任荷茗又回了昆山侯府,下马车时,任荷茗才想起兴陵郡王给他的那卷《善水经》,当时要借时不曾思虑清楚,如今一罐姜汤下去,身上舒服了些,思绪也清明了,却感觉到办了错事,便打发小昙先回了府里,同薛钰和盘托出,只隐去兴陵郡王触及他肩头一节,薛钰听后了然,道:“也不是什么大事。那书原是几年前我送给镇姊的,确是一本好书,我也很喜欢,可惜其中的图纸翻抄不易,因此是孤本。此事你的为难处我倒也明白,这书不能由你还给兴陵郡王君,你也不便再见镇姊,回头得空时给了我,我再给镇姊就是。”
任荷茗点一点头,道:“多谢。”
薛钰只明亮一笑,道:“小事而已。只是镇姊…”
任荷茗本欲离去,如此,停步侧头看她等她下文,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好似无辜无知的羔羊,薛钰澄明的双眼望了任荷茗一会儿,却笑一笑,道:“无事——方才太医来了,那药我怕我取错了,给太医瞧过了。”
任荷茗微微一顿,只听薛钰道:“原也与你无关,这药是我取的,纵然我与镇姊交好,也不得不做得周全些。”
任荷茗回眸问道:“太医瞧出什么了?”
薛钰道:“没看出什么——你觉得太医应当看出什么来?”
“自然是什么也看不出的。”
薛钰凝视任荷茗片刻,点一点头,旋即指着他掌中的红糖姜汤微微一笑:“记得把陶罐子退给夏记药铺,能退三个铜钱呢。”
喜欢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第 2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