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番来回,总算了结了这事,任荷茗见兴陵郡王十分温柔地将兴陵郡王君一臂绕在自己颈上,撑着他走到府门外马车处才放下,兴陵郡王君颇有些不好意思,两颊绯红,低低道:“臣侍不当心,劳烦王主了。”
兴陵郡王只垂着纤长浓黑的睫毛,淡淡道:“你我妻夫之间,不必说这些。”
少年瞧得入迷,一双黑莹莹的眼眸说不得是直勾勾地盯着兴陵郡王妻夫看了,兴陵郡王淡淡向任荷茗看来一眼的同时,任荷茗听见薛钰在他耳边轻声道:“镇姊瞧着冷心冷性,对二姐夫却是相敬如宾。怎么,阿茗羡慕了?”
任荷茗打个激灵回过神来,侧首去看薛钰,只见她亦侧首在任荷茗肩头处瞧他,清黑沉静的琉璃双眸满是笑意,盈盈似水漾桃花,她是那样灵秀明濯的少女,牵得任荷茗的心剧烈地一颤。
“放心。”她说,“我会待你更好的。”
任荷茗脸一红,忽然听得轻巧咴咴两声,侧首一看,一位清秀少女牵着一匹浑身雪白无瑕的宝马挺拔立在任府的马车旁,那马清瘦矫健,一身劲瘦肌理、泽亮皮毛,双耳如玉片,直楞楞地立着,一看便知是难得的宝马,且物似主人形,十分沉静,又生得一双灵动眼眸,显而易见是薛钰的马。
“这是常跟在我身边的银鞘,你若有什么事,只管教人找她。若是我不在府里,就说找铜鞍。”
薛钰指着那少女说道,那少女便笑吟吟地一屈膝:“银鞘见过郡王君。”
任荷茗点头算是见过。
薛钰见任荷茗眸光闪闪,好奇地看向那马,便亲自抬手轻轻挽住马缰,将那白马牵得近些,拍拍马肩交流片刻,而后示意任荷茗摸一摸马额,任荷茗素来胆大,探手便摸下去,只觉得那皮毛缎子一般,忍不住露出被惊艳的神情,听得薛钰道:“这是皎雪骢,是我初学骑射时,镇姊送我的,我只唤它皎皎。”
皎雪骢极通人性,听得薛钰挤兑它,朝着薛钰轻轻一喷鼻息,喷得薛钰睫毛一闪,任荷茗便禁不住微微一笑。
回任府的路上,朱杏轻轻嘟囔道:“公子,奴才觉得今日之事不能算是公子的罪过,怎么公子还要上赶着揽事儿呢。”
任荷茗叹一口气,道:“既然已经搅合到这事儿里来,便没有什么无辜不无辜的了。这事说到底不大,越是推卸责任,越是容易得罪人,后头的事情也就越难收拾。还不如全认下来,各方都松一口气,都知道我懂事,也能念一念这个情分。”
朱杏撇撇嘴,道:“可以后他们若真拿这个怪罪公子怎么办,奴才还是替公子委屈。”
任荷茗笑着点他道:“这你可就知道了罢,嫁入皇家,可不是就算登上青云,能高人一等、颐指气使的,反而要牢牢谨记君臣之别,处处都是要咽的委屈,要吃的亏,不然一不留神从那云端上掉下来,什么富贵荣华、身家性命,都摔得碎碎的。若是有得选,还是寻常人家来得平安喜乐。”
朱杏垂着头不说话了。
任荷茗看他兴致不好,想起他说前些日子送缎子去建陵郡王府时也曾见过建陵郡王,便逗问他道:“如今唯有你,五位皇女都见过了,不知你觉得如何?”
朱杏低头道:“奴才不敢妄议,只是公子问了,奴才便实话实说。奴才觉得,郁陵郡王奴才看了便觉得害怕,兴陵郡王冷冷清清的,也不是个好接近的人,建陵郡王不喜欢公子,奴才也不喜欢她。阳陵郡王确实是…确实是温柔的君女,只是牵涉夺嫡,但兰陵郡王对公子好,奴才就觉得兰陵郡王最好。”
朱杏这般说,任荷茗心里止不住地一甜。
他回去便首先和魏氏说了今日在郁陵郡王府与景陵王君、郁陵郡王君和兴陵郡王君的事,魏氏听了微微一叹,伸手盖在任荷茗发顶:“你还小,难为你掺合到这些事儿里,茗儿,你做得很好了。只是……”
“茗儿知道。”任荷茗轻轻道,一双眼明莹坚定,“那项链不该那么容易断,兴陵郡王君的脚也不该那么巧就崴了,这后头……”
魏氏轻轻按一手在任荷茗肩上,打断他的话:“茗儿心里清楚就好。”
任荷茗伏在祖父膝上,头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肩骨颈骨都仿佛被看不见的重担压得疼痛不已。
他不过只是做了兰陵郡王君,原是这皇室里再边缘不过的人物了,但这夺嫡的风暴,终究是卷到他身上来了。倒也好,他知道该如何做,为薛钰争到她要的东西。
既然约定了次日和薛钰一同上兴陵郡王府看望兴陵郡王君,任荷茗便更多了几分在意,让朱杏和小昙陪着他挑选衣饰,二人揶揄了他几句,他便笑着随手拿了一支百合花钗插在朱杏头上,正玩闹着,忽听得西院那头吵吵嚷嚷的,即刻叫朱杏出去看,朱杏好一晌才回来,回来时脸色并不好看,任荷茗忙拉他坐下,问道:“怎么了?”
朱杏低着头道:“是阳陵郡王来了,送了好些礼物过来——倒也不是下聘,单是送礼,鲜红的抬子一路堆到西院门口呢。”
任荷茗听了微微点头,道:“她倒是也该来。”
说到底,咸安帝准许郁陵郡王与兵部联系如此紧密,是因为夺嫡这场游戏,要参与必得有些资本,既然郁陵郡王没有父族的支持,便只能用夫家补得更足一些,且郁陵郡王年长,早年间唯有她足了参知政事的年岁,也只能用她分权。而阳陵郡王身后已有了权势滔天的苏氏,咸安帝便不喜欢阳陵郡王过早插手兵部太深,这才轻易借由八字星相压了任荷菱的位分。但那是咸安帝的想法,苏氏和阳陵郡王有意同任泊峻结为同盟,眼下任荷菱受了委屈,多少也驳了任泊峻的面子,阳陵郡王自然要想法子安抚,不过她肯亲自来,兴许除了这些算计,也对任荷菱有几分上心。
朱杏低着头道:“奴才就是替公子委屈,明明菱公子是庶出,却样样要强过公子。”
任荷茗心里觉得,嫡出庶出也不是他与任荷菱自己选择的,单就这么一个名头算什么呢,姜侧侍之所以是侧室,是因为他出身卑微,这出身卑微不是他所选的,嫁为侧室也不是他所选的,至于他后来所做的事,也是他所做的事,并不该延到任荷菱身上。薛钰,薛钰她不也是庶出?那日东方仪说命由己造,阿姐也这样安慰他,他便想:出身的确是无比沉重的枷锁,无辜生为庶出,便要一生想法子打破这枷锁,可人就是人,他究竟是不愿说,只因谁生为庶出,便是人下之人。
但这话他来说,总觉得虚伪,从前也并不是没有讲过,于是微微摇头,却也不想与朱杏分辩什么。
可是小昙抱着他几件衣裳,也道:“公子心善,可是嫡庶本该有别,就如同世女之位,理所应当就是少君的,但是姜侧侍那头打的是什么主意呢?巴不得害死了少君才好呢。”
任荷茗知道小昙说的是实话,幼时若不是祖父悉心护着,阿姐岂能一路平安成长,单就是如今,任蕴琭长大了,姜侧侍也没歇过心思,寻了烟彩那般貌美的小奴想要招惹任蕴琭,引她到歪道儿上去,只不过任蕴琭一意读书,才没有被干扰。其实以任蕴琭的年纪亦该娶亲了,任荷茗也问过任蕴琭这事,然而任蕴琭比任荷茗年岁长些,是眼睁睁看着父亲被母亲搓磨至香消玉殒的,心中难平比任荷茗更甚,任荷茗问她,她便只伸手覆在他顶上,温和地说她只想娶她真心喜欢的男子,她无论如何,不愿意做母亲那样的女人。不愿辜负了嫁与自己的好郎君,更不愿把好端端的少年变成害人的恶鬼,这是他善良的阿姐从自己明枪暗箭的生活中习得的道理。
但,任荷茗也只能道:“隔墙有耳,这样的话还是少说。”
望一望西院的灯火,又道:“你两个是同我一起长大的,但我也知嫁入兰陵郡王府,前路未必平坦,你们并非一定要同我一起嫁去,你们也都是当嫁的年纪了,我必会为你们寻个好人家。”
他两个一时都没有说话,片刻,还是小昙先轻声道:“公子,便是因为前路不好走,小昙才想陪着公子走。”
小昙说着,眼泪却已先掉下来了,其实他身量小,相貌楚楚性子也软,任荷茗是怕他在郡王府这样的地方不好过的,难得他竟然敢陪着任荷茗到凶险万分的皇家去,任荷茗心中动容,便伸手揽他过来,道:“谢谢你。”
朱杏也终于抬起头,道:“公子,奴才也愿意跟着公子。”
他说这话时眼睛出奇的明亮,亮得让任荷茗害怕,坚定甚至更胜于任荷茗,莫名给了他几分勇气,任荷茗伸手,轻轻拿下朱杏鬓边欲堕的百合花钗,朱杏微微有些不好意思,任荷茗也道:“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