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朔,原来你从小就不爱讲话啊?”
欧阳月微微一笑,背脊弯了下来,整个上半身匍在餐桌上,脑袋枕在韩朔的手掌上,眯着眼看他。
“我以前还以为,你是嫌我吵,不稀得搭理我呢。”她皱了皱鼻头,软软地撒娇。
韩朔眸光垂敛,厨房吊顶的射灯从他的头顶照下来,澄澈的眼睛,在淡淡的阴影中愈发深邃湛黑。
他说:“我跟你讲的话是最多的。”
“真的吗?”
“嗯。”
欧阳月嘚瑟地娇声笑起来,脸颊贴在韩朔的手心轻轻蹭了蹭,又问:“你当时喊了'外公',然后呢?”
“然后啊……”韩朔抬起头,望向一个未知的地方,再度陷入了回忆。
……
彼时,韩行之听到韩朔那一声“外公”,身形猛然一震,他不敢相信自己从不跟陌生人说话的儿子竟然开口说话了。
尽管这个陌生人是他的外公。
韩行之蹲下来,双手捧着儿子的小脑瓜,额头抵着他的,呢喃细语:“好孩子,好孩子……”
他的声音微微有些哽咽,却一如既往的温软。
而站在一旁的老人也跟着躬下身,抚摸着韩朔的头发,慈声问他:“小朔啊,跟外公去美国好不好?”
韩朔仰起头看向了自己的外公,仔仔细细地看了许久才轻声开口,却只问了一句没头没脑的:“外公,你是病毒学专家吗?”
老人愣了一下:“为什么这么问?”
韩朔歪了歪脑袋,黑漆漆的眼眸清澈纯亮:“你身上有醇类消毒剂和滑石粉的气味,跟妈妈一样。醇类消毒剂多用于医院或实验室手部消毒,滑石粉的润滑作用便于戴上摩擦力较大的乳胶手套。”
老人挑起眉笑了笑,复又耐心地问:“可你妈妈是病理学家,为什么外公却是病毒学家呢?”
韩朔始终注视着老人的脸,白嫩的小脸一派严肃。
“上眼肌无力眼睑习惯性下垂,眼窝和鼻梁有明显对称的弧状物理压痕。前者是多年长时间使用显微镜的结果;后者是因为你来之前半小时到一小时内佩戴了实验室护目镜。相比病理学,病毒研究对护目镜和显微镜的使用率高出四到五倍。还有……”
他伸出白嫩嫩的小手,从老人的衣袖口边缘捻下了什么,抬手举高:“也只有病毒研究,才需要在小白鼠身上作**试验。”
韩朔的指尖,捻着一根极细小的、白色的动物毛发。
“我猜,你是从Q大生物科学院的病毒研究实验室直接过来的,葬礼结束后还要立刻赶回去,因为下午3点有一场Q大与MIT联合举办的关于《新型病毒的传播与衍生》的学术演讲,你是MIT的团队负责人,也是主讲人,对吗,外公?”
韩朔直直地看着老人,没等他回答,又轻声继续道:“上眼睑上提、瞳孔微扩、虹膜上缘外露面积增加。你的表情已经回答我了,谢谢。”
老人久不能语,错愕了许久才沉缓开口:“小朔,你怎么……”
可孩童黑亮清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没有一丝波澜。
韩行之蹲了下来,把儿子往自己身边拉近了些,悄声问:“小朔,演讲的事你从哪儿听说的?”
“《生物科技与生活》。”小小稚嫩的声音。
“什么?”
“妈妈最喜欢的期刊。”
韩行之怔住,揉了揉儿子软趴趴的刘海,眼眶渐渐泛红。
小韩朔红红的嘴唇又不自知地抿了起来,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小脸上挂着微不可见的倨傲与不开心。
他仰头看向老人,一字一句,轻声开口:“外公,我不是不会说话,我只是……不喜欢跟陌生人说话。”
言下之意,外公,你对我而言是个陌生人。
“韩朔!”韩行之讶然,低声斥责,“不许这么没礼貌!”
老人蹙眉看了韩行之一眼,再看向韩朔,脸上却缓缓浮出慈蔼的笑:“你这孩子……”
最终,老人独自回了美国,而韩朔留在了父亲韩行之的身边。
……
“韩朔,你……”欧阳月难以置信地看着韩朔,眼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心疼,也有怜惜,还有一丢丢促狭和兴奋,“你当时才六岁呢,这么怼你外公真的好吗?”
韩朔微赧,轻声解释:“我当时只是——”
“我知道。”欧阳月柔声打断,拉起韩朔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你只是想用那样的方式留在自己的父亲身边罢了。换做是我,估计只会撒泼打滚,抱着老爸的大腿哭破喉咙。”
她顿了顿,噗嗤笑了:“还是你的办法好,高端!”
欧阳月说着,不禁又想,韩朔果然是从小聪明到大,六岁的时候就懂病理病毒什么的,想想自己六岁的时候,还不知道在哪儿玩泥巴呢!
果然是人比人气死人……
可转念又想,她跟自己男朋友比什么啊,自个儿找不痛快呢不是,韩朔再聪明再厉害,不还是被她月月小仙女收入囊中了吗。
如此一琢磨,不禁又弯了眉眼,笑得喜不自胜。
韩朔看着欧阳月脸上一秒一变的小表情,不用想都知道,她那颗小脑瓜里又开始天马行空了。
他不禁莞尔,怜爱地揉了揉她的头发,轻声问:“还要不要听?”
欧阳月挑眉,那还用问?
“要!”
……
韩朔再次见到自己的外公,是在九年后的梅雨六月,父亲韩行之的葬礼上。
现在回想起来,从出生到现在,韩朔仅仅只见过外公两次,而这两次都是在葬礼上。
一次母亲的,一次父亲的。
真是一场诡异又令人唏嘘的缘分。
那年的四月,未满十五岁的韩朔收到了MIT的录取通知书。
亲亲外孙被世界顶尖学府录取,当外公的自然激动不已,当下就打电话敲定了韩朔三个月后赴美的行程。
可未曾想,还没等到韩朔出国,韩行之就出事了。
因为韩行之被害,专案组的搜证还有些后续工作没有收尾,韩朔家的房子仍拉了警戒线隔离。
自葬礼回来,他和外公就随着秦仰山去了秦家,然后在书房里进行了一场短暂的谈话。
这一次,老人依然提出要带韩朔去美国。
而韩朔,依然拒绝了。
老人在得知韩朔打算放弃MIT,转而考警校的决定后勃然大怒,叱骂韩朔脑筋短路、自毁前程。
而韩朔只是淡淡地摇头,眼神却异常坚定。
他说:“对不起,外公,我已经决定了。”
老人不死心,威胁他:“不去美国,就会失去遗产继承权,你自己考虑!”
韩朔仍是摇头,轻声说:“我现在就放弃。”
老人气极攻心,差点晕过去,过了好一阵才稍稍缓了回来。
随后,他当着韩朔的面联系了律师,将其从自己的遗产继承人名单里剔除了。
但气愤归气愤,毕竟是自己的亲外孙,老人又哪里舍得韩朔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国内吃苦。
回美国后不久,他就通过汇丰国际信托公司,为韩朔设立了一亿人民币的家族信托。附加条件是,韩朔必须年满二十周岁才能拥有这笔钱的支配权。而这之前每年收益的10%,固定划入秦仰山的账户,作为韩朔当年的生活费。
……
“一亿?!”
欧阳月瞠目结舌。
她掰着指头“个十百千万”地数了半天,喃喃自语:“我的妈呀,韩朔,你的确不是富二代,你是富三代啊!”
韩朔摇头:“外公只是一个搞科研的,资产总共不到三亿,只能算富足吧。”
欧阳月眨了眨眼,嘴角一抽一抽的,心想韩先生你是不是对富足两个字有什么误解。
心里吐槽着,嘴上还是接着问:“再后来呢?”
“再后来,我就拿着那笔钱先从金融市场开始,外汇、期货、股票,分散投资,中途又开了几间会所和酒吧……”韩朔喝了口水,蹙起眉想了一下,说,“这六年下来,差不多接近七亿了。”
语气淡得,仿佛在说我今天出门在路边捡到了七毛钱一般。
欧阳月再次惊到,眼睛瞪得老大。
她噔地一下跳到韩朔身边,抱着他的脑袋一阵揉,嚷嚷着:“韩朔,你赶紧让我瞅瞅,你这脑袋瓜到底是什么做的啊?十五岁就被MIT录取,MIT啊,麻省理工学院啊!还有还有,六年一亿变七亿,一年一个小目标!我的妈呀,你真的是天才啊,我这是见着活的天才了啊!……”
碎碎念持续不断,手上动作也不消停。
韩朔哭笑不得,一头柔软的黑发被揉得乱成了鸡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