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行之的案件卷宗只有十页,十张有些泛黄的专用纸张装订成薄薄的一册,秦川逐字逐句、仔细研读,也仅用了不到一刻钟。
前三页是案情详述,中间三页是验尸报告,还有两页证物列举,最后两页是案件总结。
以秦川挑剔毒辣的专业眼光来看,这份案件卷宗极其敷衍,且漏洞百出。他想不明白当时的上级领导是如何审阅签字、盖棺定论的。
从案发到结案,仅一周。
仓促得就差把“欲盖弥彰”几个大字印在卷宗封皮上了。
想到韩朔拜托他时说的那番话,还有眼底深沉幽远的神情,基于职业本能的第六感,秦川在理性上偏向了韩朔一边。
秦川从卷宗里抬起头,望着办公桌对面的档案管理员程西。
小姑娘陷在旋转椅里,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窗外,手中的冻柠茶只喝了一小半,粉蓝色的塑料吸管,却已经被她咬得皱皱扁扁的了。
秦川忽然想到以前跟欧阳月一起喝奶茶的情形,他自己也喜欢一边喝,一边无意识地咬吸管,没多一会儿也会咬成那样。
而欧阳月总是会鄙夷地指着变形的吸管头子对他着说:“秦川,由此可见你的内心有多扭曲。”
如今,又一个“内心扭曲”的人赫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还是个俏生生白嫩嫩的小姑娘,秦川咬了下嘴唇,无声笑了。
故意重重地合上卷宗,啪的一声响,程西的目光立刻投了过来。
秦川偏了偏头,痞兮兮地笑,问她:“我可以拍照吗?”
程西皱了皱鼻头,依旧咬着吸管,含糊不清地说:“你不是都已经拍完了吗?”
这话倒真是令秦川大吃了一惊。
照理说,越级查看机密档案已经不符合规定了,偷偷拍照留存更是禁忌,被监察部门的人知道,他估计得脱掉身上这身警服。
秦川刚才一边翻看卷宗,一边就拍照记录了,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
过程中,他眼睛的余光一直监控着大办公桌对面的程西,小姑娘捧着冻柠茶望向窗外,从始至终没扭头看过来一次,没想到……这看似青涩呆萌的小女生,竟是如此不动声色、深藏不露。
秦川也不慌,大咧咧地翘起了二郎腿,往椅背上一靠:“你都看到了?”
“嗯,看到了。”程西点头,指了指眼角,咧开嘴笑,“用余光。”
秦川不语,缓缓勾起了嘴角。
有趣……
*
韩朔接到秦川电话的时候,正在秘密办公室整理搜集到的全部证据。
新诚集团勾结金三角贩毒制毒走私贩私洗黑钱……等等,只差制毒工厂的位置了。
视频发过去三天了,上海那边依旧没有任何动作。
聂永基沉得住气,韩朔自然更是不动如山,主动权在他手上,他不急。
“晚上见面详谈吧。”韩朔偏着头夹着手机,修长的手指在电脑键盘上飞速地敲击。
电话那头,秦川爽快地答应:“行,约哪儿?”
韩朔想了一下,轻轻敲下回车键:“我女人家里。”
秦川冷哼一声,挂了电话。
是夜,两人在欧阳月家门口碰了头。
看到韩朔自然而然地掏钥匙、开门,走了进去,秦川皱起眉,立刻猜出韩朔早就换了锁,且自己留了一把钥匙。
“月月呢?”
“出差。”
“她知道你有她家钥匙吗?”
“你觉得呢?”
韩朔笑得云淡风轻,从冰箱里拿出两罐啤酒,丢了一罐给秦川。
*
看完秦川手机里拍的案件卷宗后,韩朔沉默了许久,作出了与其相同的评价:敷衍至极,漏洞百出。
前面几页的案情详述里,韩行之是在跟线人碰面获取线报时遭人枪杀的,头部中枪,一击毙命,而这个线人正是陈孟飞。
案发地点是西郊一个废弃的采石场,现场只有韩行之和陈孟飞两个人,因此后者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头号嫌疑犯。
总结推论,陈孟飞作为韩行之长期联系的线人,变节反水,设计并伏击了韩行之。
“从枪伤创面和弹道轨迹分析来看,伏击地点应该是距离案发地300米左右的高处。”秦川灌了几口啤酒,沉声道,“我去现场查看过了,采石场附近有一处小石坡,能清楚地观察到案发地的情形,并且周边没有监控,非常适合隐蔽,是最符合条件的狙击点。由于陈孟飞失踪,警方判定为畏罪潜逃,因此作出了他以身为饵,引你父亲现身,其同伙在暗中进行伏击的推论。”
他停了下来,似乎正在思考什么,手指下意识地发力,将啤酒罐捏得啪啪作响。
而韩朔的目光,则始终定格在秦川的手机屏幕上,冷冽且锐利。
照片中是一颗变了形的子弹头。
“□□步枪……”他的声音清冷低沉,像是在自言自语。
秦川回过神,点头:“没错,这正是我觉得蹊跷的地方。军火交易在曲江几不可闻,国家对军警专用枪械的管控也一直非常严格。况且,那还是十一年前……”
韩朔微微蹙眉,秦川的这番话与陈孟飞的如出一辙。
他看了秦川一眼,问:“你真的怀疑是警局内部所为?”
“不是怀疑,是肯定!”秦川冷笑,继续道,“我查了十一年前市局所有特警队的□□步枪,发现潜龙特警队有一把步枪,服役期不到三年就被划入了退役枪械,跟当时其他的退役武器一起,由曲江钢铁集团进行了统一销毁。时间,正好是你父亲被害一周后。”
韩朔闭了闭眼睛,神情淡然,他看向秦川,轻声说:“容我大胆猜测一下,你找了痕迹学专家做了膛线痕检验,结论是当年那把退役销毁的□□步枪,正是将我父亲一枪毙命的那一把,对吗?”
秦川按了按鼻梁,无言点头。
韩朔又问:“当时使用这把枪的特警呢?”
秦川立刻说:“我也正打算往这个方向去查,不过特警队的人事资料还要花些时间。”
韩朔却摇了摇头:“不出所料的话,那人在案发后不久就离开特警队了。”
秦川皱眉:“你的意思是……?”
韩朔扯了扯嘴角,笑容森冷,语气凉淡:“你最好祈祷幕后那些人没有做得太绝,留了那个特警队员一条性命。”
秦川的身形猛然一震,瞬间捏扁了手中的啤酒罐。
客厅里忽然陷入了一片死寂般的沉默,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各自静默、各怀心事。
下楼之后,秦川走到自己的大切诺基旁,刚要拉开车门,似乎想到什么,扭头望向旁边亦拉开车门准备上车的韩朔。
“老韩,”他喊了一声,见韩朔转身,继续道,“你为什么突然想到要查韩叔叔的案子?”
寂寥夜色中,韩朔寡淡的眼神愈加晦暗不明:“因为陈孟飞,他说他是卧底。”
秦川惊愕:“怎么可能!你信他?”
韩朔耸了耸肩:“不知道,所以我想查清真相。”
他说完,坐进驾驶室发动了引擎,刚要踩下油门,却看见秦川快步走了过来,敲了敲车窗玻璃。
韩朔降下车窗,稍稍抬眸。
秦川双手插兜俯视着他,静默了许久:“那你呢?”
韩朔蹙了蹙眉,眼神中透出疑问。
“那你呢?”秦川重复了一遍,又问,“你是卧底吗?”
他问这句话的时候,目光一直死死地攫住韩朔,他想要从那张风轻云淡的脸上,捕捉到哪怕一丝情绪的起伏。
然而,韩朔只是淡淡地笑着,自始至终,波澜不惊。
他轻声回了一句:“走了。”
然后踩下油门,缓缓打着方向盘,自秦川身边驾车而去。
秦川沉默着,定在了原地,眉头深蹙,眼底翻涌着纷繁复杂的情绪。
他的目光,穿透夜的寂静,始终追随着那辆黑色的A5,直到红色尾灯最终消失在寥落幽暗的夜色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