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江市的老城区,有一条不到一公里的街道,叫回龙街。
入夜之后,这里各个大小店铺便挂灯开张,经营起各色小吃美食大排档,一直营业到凌晨三四点。
整条街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划拳声、闹酒声,此起彼伏。
所以,回龙街还有一个通俗的别称,叫夜不收,也是十分生动贴切了。
午夜时分,韩朔驱车而来,将车停在了路边,然后步行了小半条街,来到了一家特色烧烤摊前。
烧烤车前摆放着几张简易的折叠木桌,每张桌子配了两三个浅蓝色的塑料凳。
柏油路面泛着油光,散落着食客随手丢弃的几根烧烤竹签。
最边角的一张木桌前,坐着一个中年男人,沉默地吃着烤,吃完两三串,就拿起桌上的一瓶啤酒,到进一次性塑料杯里,喝上一两口。
韩朔走了过去,背光站在男人面前,双手插在裤兜里,沉默地俯视着他。
颀长挺拔的身形,遮挡了本就不怎么敞亮的照明,阴影将男人连人带桌罩住了。
男人喝了口啤酒,抬起头看了韩朔一眼,嘴角扯出一抹笑:“来了?”
他说着,放下杯子,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一张塑料凳,又道了一句:“坐。”
韩朔面色寡淡,看了他许久,这才解开西装纽扣坐了下来,双腿自然交叠,一只手仍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平放在桌上,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轻敲着桌面。
韩朔的目光定格在男人脸上,带着审视与研判,声音凉淡如水:“飞哥,现在全曲江都在追缉你,这么明目张胆地约我出来,就不怕我把你的行踪出卖给警察吗?”
陈孟飞没有回答,转头找老板又要了一个塑料杯,他往杯子里倒满啤酒,而后推到了韩朔面前。
“头上的伤,还好吧?”
韩朔端起酒杯,视线在杯中橙黄色液体上停留了一秒,然后又将杯子放回了桌面。
“如果你约我过来,只是想问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很抱歉,我只能让你去跟警察慢慢聊了。”
他说着,摸出手机开始拨号。
“韩朔!”陈孟飞突然喊了一声。
韩朔停下动作,缓缓抬眸看向了他。
陈孟飞仰脖干了一杯酒,将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搁:“想不想听听我跟你父亲的故事?”
他的声音低沉黯哑,竟隐隐透出一股悲凉。
韩朔蹙起眉,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起伏,只是一直缄默着,等待下文。
……
当年的韩行之,是曲江警界的传奇。
全优榜首于警校毕业,三年内,凭借出众的个人资质和办案能力,成为了市局刑侦大队最年轻的队长。
韩行之行事沉稳,思维缜密,且总能在案件侦破遭遇瓶颈时另辟蹊径,屡屡带领部下走出迷雾,成功破案。
陈孟飞刚考进警校的时候,韩行之已经是警界的风云人物了。
他是听着韩行之的事迹,读完三年警校的。
宣读入警誓词的时候,陈孟飞心中殷切期盼的,是有朝一日加入韩行之的警队。
或许是老天听到了他的祈祷,更重要的是,陈孟飞自己勤勉上进。
入职两年后,他凭着在一次团伙抢劫杀人案侦破中的突出表现,从龙阳区分局刑侦队,被破格提拔到了市局刑侦大队,如愿以偿地成为了韩行之的得力麾下。
那时的陈孟飞,热血奋进,干劲十足,尤其是能跟自己的偶像一起挥洒血汗,并肩作战,他觉得人生圆满也不过如此。
……
初见韩朔的那一天,面前这个年轻的男人,步履稳健、目光锐利,言谈间淡定自若,不动声色。
那一瞬间,陈孟飞以为自己看到了故人。
“你很像你父亲。”陈孟飞喝了一口酒,又道,“尤其是眼神,几乎一模一样。”
陈孟飞讲述的时候,韩朔始终微微低垂着头,视线定格在陈孟飞给他倒的那杯酒上,沉默不语。
直到听到了这句话,他才稍稍抬眸扫了陈孟飞一眼,随后再度垂下眼帘,淡声道了一句:“继续。”
……
陈孟飞加入市局刑侦大队的第三年,韩行之的妻子遭遇了横祸。
当年被韩行之亲手抓捕归案的毒贩,出狱后报复,绑架了他的妻子,并对她注射了过量的毒品,令其横死街头。
而更让陈孟飞震惊动容的是,韩行之并没有如他预想中的消沉下去,而是很快振作精神,申请成立了专案组,展开了对凶手的追缉。
那段日子,陈孟飞也竭尽所能、拼尽全力协助韩行之,以期早日抓住凶手,为嫂子报仇。
然而调查搜捕工作进展得并不顺利,那个凶犯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警方追查了好几年,仍然一无所获。
谁曾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陈孟飞的家中也发生了惊天变故。
他远在江西乡下老家的父亲,因为田地纠纷与邻居起了争执,一怒之下操起镰刀,把隔壁一家四口全都砍死了。
父亲杀人自然要伏法,陈孟飞不作争辩,却从此背上了“杀人犯儿子”的恶名。
局里的领导三番两次地找他谈话,大谈思想政治、警界风向,言下之意无非是想劝其辞职,离开警局,并且还暗示陈孟飞,若他执意不肯走,局里迟早也会请他走人的。
同事间也是闲言碎语四起,看他的眼神,皆是不可言说。
韩行之为了保住陈孟飞,几次找到局里的领导,每次谈话出来,不是眉头紧锁,就是面色沉郁。
不到一个月,陈孟飞自己先扛不住了,他也不想再让韩行之为难,于是最终决定了辞职。
当陈孟飞将辞职申请放到韩行之的办公桌上时,他看到这位一贯冷静理智、沉稳淡定的队长,第一次不那么淡定了。
韩行之说:“孟飞,我都没有放弃,为什么你自己先放弃了?杀人的是你吗?你做错了什么?”
他的声音清清冷冷,却透出难以压抑的愤慨。
韩行之绕过办公桌,走到陈孟飞面前,将那封辞职信塞回了他的手里,然后按住他的肩头,用力捏了捏:“再等一等吧,再坚持一下,我一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陈孟飞依旧不抱希望,但他不想驳了韩行之的好意,最终沉默地点了一下头。
没想到,一周之后,韩行之从省厅回来,如约带给了陈孟飞回复。
“曲江市的贩毒犯罪日渐猖獗,想要连根拔起,必须从内部攻破。孟飞,如果让你去当卧底,你敢不敢?”
韩行之站在办公桌后,微微倾身,双手撑着桌沿,他目光凛冽,语调清淡,言辞间却有一股浩荡磅礴的气势。
陈孟飞震惊不已,声音止不住发颤:“韩队,我,行吗……?”
韩行之淡然一笑:“三年,三年之后,你回归警队,个人记一等功,且授予一级英雄模范荣誉。”
陈孟飞喜欢当警察,更喜欢跟着韩行之当警察,他不在乎记几等功,授予什么荣誉,如果只需要潜伏三年,便能重新回到韩行之的麾下,那他求之不得,心甘情愿。
陈孟飞郑重点头,然后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韩行之严肃地回了礼,绕过办公桌走了过来,再次按住了陈孟飞的肩:“卧底工作危险重重,你一定要时刻保持警惕,注意安全。”
陈孟飞正声回道:“韩队,我不怕,士为知己者死!”
韩行之微怔了一下,笑了:“胡说什么,我还等着你三年后回来继续给我跑腿呢。”
那笑容虽清浅淡然,陈孟飞仍是看到了韩行之眼里的关切和期许,他忍住哽咽,一字一句地道:“保证完成任务!”
……
陈孟飞拿起酒瓶正要倒酒,却发现瓶子已经空了,他扭头叫老板再拿一瓶,等到啤酒送来,他一边倒酒,一边轻声感叹:“当年我想,三年的时间并不长,就当是重新读了一次警校,可没想到……”
酒瓶砰的一声搁到桌上,陈孟飞的眼中闪过寒光:“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韩队头部中弹,就这么直挺挺地倒在了我面前。”
韩朔身形一震,缓缓抬起头,森冷的目光死死攫住陈孟飞:“你当然不敢忘……因为是你亲手杀了他。”
陈孟飞却挑眉,似乎一点也不吃惊,他冷哼了一声,又哼了一声,最后哈哈大笑。
片刻之后,他收起笑容,语调满是嘲讽:“谁告诉你的?秦仰山?”
韩朔倏地蹙起了眉,缄口不言。
陈孟飞心中或已了然,没再追问,只从裤兜里摸出一个巴掌大的塑封袋,里面装着一颗稍有些变形的弹头。
他将塑封袋放到韩朔面前,敲了敲桌面,沉声道:“知道我的右腿为什么会瘸吗?因为这颗子弹射穿了我的膝盖……而你的父亲,也是被同一把枪里的子弹击中头部,当场身亡。”
陈孟飞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三年期限快到的某一天,我跟韩队在约定的地点碰头,例行汇报工作进展……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倒下,等回过神,我才意识到我们被人伏击了。我当即就跑,虽然膝盖中枪,却勉强逃脱了。”
韩朔凝眉暗忖,伸手拿起了眼前的塑封袋,修长的手指紧紧捻住那颗弹头,喃声自语道:“88式狙 击步枪……”
陈孟飞点头,眼神中透出阴戾:“没错,88式狙 击步枪,采用5.8毫米机枪弹,有效射程800米,特警专用!”
韩朔脸色一沉,默了许久才冷声开口:“边境一些规模较大的军火商也有可能弄到88狙,这不足为奇。”
他说着,扯了扯嘴角,将塑封袋丢了回去:“况且,你以为仅凭这么一颗小小的子弹头,我就会相信你吗?”
一抬眸,目光冷冽如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