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间访谈 第1章 访谈

一、访谈

今天的伦敦天气不差，虽然是冷了些，但阳光很好。爱波宁从地铁口走出，惊讶于自己第一件注意到的事情竟然是天气。她来到伦敦一年多了，不论是操着漂亮口音的西伦敦人还是Cockney口音的街边小贩总是在问候时惯性地加上了天气，她猜想，自己是不是有一点融入这里了呢？

她走进Chiltern Firehouse，看了一下手表，十一点二十三，距离约好的十一点四十五还差二十二分钟。她呼出一口气，向侍者报出“罗丝·马尔福”的大名，由侍者领着她来到预定好的座位。

爱波宁坐到朱红色的卡座内，本想抵抗一下换一个面对面的小桌，但侍者面无表情地递上一杯柠檬水便离开了，不留她说话的空隙。她拿出录音笔，纸和笔，扫过手机锁屏，除了租房广告邮件就没有别的提示。扫视了一圈周围，她认出了隔壁那个金发女郎是HBO新剧大火的女主角，那边的黑发男士是90年代红极一时的小生。这个餐厅果然名不虚传，是明星的最爱。她神游了一会儿，想到她得到马尔福夫人采访机会的那天。

“给我要到好莱坞下一个巨星的采访，不然就别回来了。”霍莉女士喝了一口她的榛果咖啡，最后嘱咐了爱波宁一句，就摇上车窗扬长而去。她面前的厂房被改造成了的活动现场，水泥厂房被点装成了金蓟花、酢浆草还有钢筋交错的海洋。“朋克优雅”，爱波宁在心里默念了一下这次活动的名字，真是直接又俗气。伦敦从来就不是巴黎纽约好莱坞，想要在这里出现一个未来的伊丽莎白·泰勒简直就是天方夜谭；Twiggy？那都是多少年前以前的事情了。但伦敦又有其独特的味道，老红房子和砖砌成的街道，混合着肯辛顿宫和海德花园，喜欢的人说是年迈式的优雅，不喜欢的人则说是死气沉沉。有一个人是发掘出了其中的奥妙的，爱波宁想。罗丝·马尔福女士，英国版Vogue在任十二年的主编，她挖掘出的模特与摄影师风格迥异，但有一共同点，即都在时尚界作出了不小的名堂。在她的领导下，英版Vogue不论是业界评价还是销量都被带上了不输美版的高峰。

爱波宁抱着相机，给几位本季的秀场新秀拍照，和几位名气稍起的青少年演员聊了几句，但没有一位愿意接受她的采访，毕竟她不过是一个总在倒闭边缘的新兴八卦网站记者。一位某大图站的摄影师在拍照时一不小心，把旁边小桌子上的蓝莓蛋糕打翻到了爱波宁的裙子上。

糟了。这件裙子她还没剪牌，打算去退钱的。保持不生气的表情向来是她的绝技，她抱着相机护着镜头溜到了厕所间。后来她是无比感谢那个摄影师的，因为他的一撞，给他撞出了罗丝·马尔福。

她在厕所洗手台前碰到的马尔福夫人。对于一个脑力工作者（或许也不全是），她是过分美丽了。二十岁的美貌，四十岁的风韵。绛红色的卷发，香槟色的高光，金色的长裙。她很高，本就一米八的基础身高加上那双角度刁钻的Christian Louboutin。她正靠在水泥墙上，左手端着一杯血腥玛丽，右手举着手机，眯起那双漂亮的湖蓝双目看着手机屏幕。

爱波宁觉得自己是走了狗屎运，可没有消息说马尔福夫人会参加这个活动的，她也想不到她会放下身价参加这个活动。所以她抓紧了机会，而善良的幸运女神成功眷顾了她一次。

“我接受你的采访，”马尔福夫人不动声色地把手机塞回手包里，“前提只有一个，我主导采访内容。”

“爱波宁·费乐西。”

罗丝扣了扣面前看着远方的女孩的桌面，爱波宁这才反应过来。

“马尔福夫人！”爱波宁兀地跳了起来，与面前的女人握了握手。她穿着一套白色套装，极有设计感——请见谅，她并不专业于此，看不出是什么牌子，毕竟她本职是公司的财务总监。

罗丝淡淡地抽回了手，“换个位置。”

她领着侍者和她直直走向靠窗的一个小桌，餐厅里暖气足，阳光打在座位上看着就很是舒服。罗丝坐下，轻车熟路点了几个菜，“我帮你做主了，毕竟我请客。”她对爱波宁说，爱波宁点点头，说实话，工资还没发下来，败了那件裙子后她根本吃不起什么。

“开始吧。”罗丝喝了一口侍者送上来的红茶，爱波宁极少见到什么都不加干喝茶的英国人 “我准备了这些问题，您看看？”

罗丝推开了小本子，“我说过的，我主导采访。”

好的好的，全听您的。爱波宁暗暗腹诽，点点头，打开录音笔；出乎意料，对方并没有阻止她。

“您想谈谈什么呢？”

罗丝双手合十放在桌面上，嘴上画出一个优雅的弧度。“谈谈我的丈夫，斯科皮马尔福先生。”

爱波宁嘴上答了一句“OK”，在本子上写上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

这对夫妇可以说是响彻大江南北的传奇夫妇了。马尔福夫人在十六岁走上T台成为当年秀霸一举成名，虽说是有知名导演父母的名气提携，但她完美的天生条件和刻苦耐劳的性格也是其他模特难以达到的。在走三年秀后，她逐渐淡出T台，专心于学业，毕业于伦敦经济政治学院，后来却误打误撞进入了Vogue工作。一路上来也算是顺风顺水，在时尚界打出响亮名声，年仅三十岁就坐上了英国版主编，这是从前闻所未闻的。

至于马尔福先生，马尔福家本就是英国传媒大亨家族，多个电视台、杂志、报刊都名属其下。马尔福先生于剑桥读的本科，大学期间出版了几本优秀而畅销的小说，毕业后当过编剧和制片人，拍过的几部文艺片在业界的评价都极高，后来接手了家族企业。最令人羡慕的是，二人都拥有如此才华还长相出众，可以说是目前最有商业价值的夫妇。

“想必你一向对斯科皮的印象都是有才。”罗丝以这句话开头，而爱波宁知道自己抓到了一个独家，这并不是什么严肃的政治财经新闻，但对他们这种小型娱乐新闻网站可以说是身价翻倍的料了。

罗丝·马尔福接受其他新闻网站的采访一下炸翻了天，事情不只是连着时尚界，却还扯到了传媒界里。

一反平常的冷面形象，她深情、甚至肉麻地讲述了当年和马尔福先生相识校园，不顾家庭排斥奋力防抗，最后终于获得双方家长祝福走入教堂的婚姻佳话。这个故事一向神秘，却一下被本人揭晓出来，内容是真是假一开始还被质疑，随后贴出的一段录音却令人震惊；经过声音分帧，录音里的声音的确和大大小小的采访里马尔福夫人的声音如出一辙。又有人开始质疑这是经过操作的音效，但大多数人选择相信，或许这个小网站要被并购，或许是什么商业合作，或者也只是马尔福夫人一时兴起。一时间众说纷纭，前星期马尔福夫人生日时马尔福先生大手笔送她了一幢德比郡庄园的秘事又不知从何流出，女孩们都羡慕着这莎翁加奥斯丁式的纯英式爱情，让他们一下把多年来二人感情不合双方私生活混乱的闲言碎语抛诸脑后。

终归，二人情比金坚的事情在大家心里又继续坐实了。

他们的感情对大家来说太梦幻了，两个贵族血统的大家联姻，婚姻已持续近二十余载，这像是维纳斯断臂，残破才能给人真实感；但马尔福夫人这次所透露出的故事则不同，她的口才好，笔者的文采也斐然，把两个人经过的家族干涉和卡断经济支持全都给描绘的绘声绘色，是升级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一向对马尔福夫人有所质疑模特事业的成功全靠父母的全被打脸——人家是为了维持生活才去做的模特兼职，姓氏不是她的决定性因素；而马尔福先生写过的漂亮小说和剧本也全是出于相同的原因，不过是晚了一些才被发掘罢了。

罗丝回到肯辛顿的家时，已经是深夜了，她刚忙完月刊定稿，再过五小时，她又该精神饱满完美无缺地参加新的一轮会议。

她揉了揉脑袋，试图把这些问题甩到脑后，至少就一小段时间也好。她掏出钥匙，打开了门，踢开了脚下的高跟鞋；管家迎了上来，彬彬有礼地问好，帮她脱下了大衣，挂到了门口的衣帽间。

管家打开衣帽间时，罗丝眼尖地瞟到了黑色的男款大衣；管家注意到了她的眼神，纵使老练多年，也没能管住嘴。“马尔福先生今天没有应酬，回来得早。”

语出，他才发现罗丝并没有问什么，尴尬地朝罗丝笑笑。

罗丝和气地笑了笑，没说什么，走上楼梯。

一如往常，斯科皮在书房里，抖着报纸抿着酒。这是他的地盘。在女儿上中学前还会佯装着一起住在主卧，自从她上了寄宿学校之后便也懒得装那么多了。罗丝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老远就能闻到他身上的香水味。红鸦片，一下便知道是格林格拉斯家女人们的作风。

斯科皮放下报纸，两人便装模作样地面对面坐着。二人家教都好，下意识都绘挺直了身子坐，腿和手都放在该放的地方，分毫不差。

“和达芙妮的晚餐如何？”

“一如往常的美妙。”

小达芙妮是斯科皮小姨女儿，从小就很粘这个哥哥。

二人良久不语，斯科皮叹了口气，从西服前襟的口袋掏出一包烟。罗丝示意他给她一只，他把手上一只咬在嘴上，给她递上一只。

罗丝接过，手夹着细长的烟，向前倾身子，斯科皮掏出打火机滑亮，为她点上，然后给自己点上。两个人颇有默契，后背靠在单人沙发的椅背上，直到第一次吐出烟雾才开口。

“你还记得我们怎么认识的吗？”

罗丝下意识地玩项链坠子，“当然记得。”

那时候两个人都是九岁，被大人带到了觥筹交错的宴会里。男士们抽起上等的古巴雪茄，女士们手里端着香槟杯，聊着新买的包包顺便秀秀手上新的钻石。孩子们是受不了烟酒气的，溜出了宴会厅。斯科皮溜到外面的小花园时，看到玫瑰高枞后躲着的红发小女孩，手里模仿着大人的模样，大拇指与食指掐住丘吉尔式长雪茄。雪茄是好的，但她吸的第一口呛的眼泪都出来了。他走上去问能不能也试一下，最后落得两个人一起呛得要死要活。

“你也一度是个活力满满的酷女孩呢。”斯科皮叹道。

“那可不是。”罗丝冷笑了一声。

这会成为一个永恒的秘密：她的模特生涯最终以一场摩托车事故告终。十二月刚下过雪的某夜，她在伏特加的怂恿下抱着头盔奔驰上马路。打滑，重型机车压着她的腿，打了五个钉子，花了五年才完全恢复过来。

她仍然能记得自己在医院醒来时的绝望。她为了金钱和名誉进入那个行业，却没有想到会真实地爱上这一行。在她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热爱时，医生却冷冰冰地宣布她很有可能得坐在轮椅上度过一辈子。

那大概就是她开始长大的一天了，那时候他们都还没意识到，但慢慢的、一年年，罗丝开始冷下来了，不是性格，而是思维。别人都以为她是获得足够快乐抽身这个行业了，却不知道她是断了腿。在那一年的复健时间她除了训练就是读书，这才考上的大学。她明白爸妈是不在意那些金钱和商业合作什么的，这也才是她的父母接纳斯科皮与她的婚姻的最终原因——他们相信她是对自己负责的人了。

别的方面的进步并不代表在感情上的进步。斯科皮是完美的恋人，风趣幽默玩得开，但这放到丈夫身上却并不适用。小报上时不时有些斯科皮出入夜场左拥右抱的照片，但消息总在扩散前消失的无影无踪。但这次情况不同，不是一般的八卦。如果世界知道了斯科皮·马尔福作为编剧的巅峰之作实际上是代笔，会有何感想？

“你打算怎么办？这只是一时的办法。”罗丝抖了抖烟，把桌上高脚杯的香槟稳稳拿好，一饮而尽。

“你真的觉得这是真的？”

“证据确凿。不说我相信不相信，别人相信不相信才是重点。”

《圆圈的夜》斩获了当年奥斯卡最佳原创剧本，影片本身也获得了四大电影节中三大最佳和奥斯卡最佳影片。

那是一个平淡至极的故事，一个独自骑着摩托车加州公路旅行的英国女孩路途上的见闻与奇遇。全片都没有女孩的脸或者名字出现，但她手臂上的圆圈纹身是她的标志。这是一个很法式的电影，却又散发着美式的惊奇和英式的忧郁，可以说是一个完美的混血儿。在拿到小金人时，斯科皮发言第一句话是“这个故事属于我的女孩罗丝 韦斯莱”，第二句话就是向台下的罗丝求婚，上帝知道罗丝的心当时都要跳出来了。斯科皮用一种神奇的温和方式消除了那件事故在罗丝心里的阴影，虽然不可能做到完全，但至少让阴影最小化。

“我会处理好的，你放心好了，”斯科皮把烟头往烟灰缸碾了碾，烦躁地站起身，松了松领带。

罗丝瞥了一眼他，疲惫地用夹着烟的手支住脑袋：“最好是。”

斯科皮拿起西装外套，正要向外走，却又顿了一下脚步，看着由于疲累陷入了沙发里的红发女人，最后问了一句，“罗丝，这只关于利益一体化吗？”

她一时难以回答，又呼出一口烟，用星夜色彩的蓝眼睛回看着他。如果艺术家看到她此时的双目，必然要说那是美到心碎的。

“我不知道，斯科皮。我从来就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