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煊的手指下意识蜷缩,等他意识到的时候,又轻轻松开。
“你若是不乐意,可以直说,这样伤情分的话,我不想再听见,”崔煊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严厉,又稍微放轻,“你的外祖,我已经着人去找,相信不日...”
“不用了。”阮慕已经不再看他。
“我们和离吧。”她轻轻地开口,可是语气,已经不容置喙。
崔煊的脸色一寸一寸僵硬下来,
“理由呢?”
阮慕淡淡地道,“既然你认为当初是我心机深沉使用手段,那便没有继续的必要了,既然它是个错误,我们早些改正,不好么?”
他都已经不计较这件事,她竟然还拿出来说,多少是有些不知好歹的。
“在你令我禁足的时日,其实还出去过几次,实在不配为高门儿媳。”
“哦,我连识字都不全,与您,实不相配。”
若说理由,她有许多许多。
崔煊抿唇,到底她还是介怀县主的事情。
他耐下心来,“我说过,阿玥只是暂住...”
阮慕静静伫立,再没有任何喜怒,“和县主无关,是我,不爱慕你了。”
崔煊愣了一下,而后终于失去了耐心,论和离,对他的影响不大,她既然不在意,还如此三番四次催促,连这样的理由都能说得出口,他也没有再坚持的必要。
“你想好了?”他最后问。
阮慕从书桌上,拿起一张洁白的宣纸,垂着目光,淡淡的似乎无悲无喜,走过去,递上。
崔煊皱眉看着这个仿佛不似从前的她。
“您若是没异议,现下便可以起草。”
以崔煊的才干,一封和离书,不过片刻一挥而就的事情。
崔煊后知后觉发现,从他今日踏进雨花阁开始,她就再没有叫过他一声夫君。
从前不知为何,听到这两个字他就莫名有些烦躁。
可是现下,听不到了,那股燥意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愈发浓烈。
这样的感受叫他不习惯也不喜,眉头便蹙得更深了些。
“改日我写好...”
他话还没有说完,阮慕抬头看着他,温柔而坚定,目光中却好似根本没有他。
“既然说好了,便今日吧。”
崔煊错愕,而后深深看了一眼她。
阮慕却已经不再看他。
他有些僵硬地伸手接过,撩起长袍便直接坐下,笔走龙蛇,片刻挥就。
她竟那般急切?好,他自也没有任何异议。
崔煊将和离书递还去给她看,
“我过几日便去府衙...”
夫妇和离,和离书是需要府衙审批盖章的。
阮慕却打断他,“今日便可叫小厮跑一趟,或者,我自己去也可以。”
崔煊有些说不出话来。
今日,她竟是要将所有事情都处理完?
她早就打算好了?
没有知会她一点,便想好了和离?
片刻后,
“随你。”
和离书被他签字后,直接扔在了书桌,而后转身,长腿迈了几步的功夫,人影就已经消失不见。
阮慕看着他的背影,还是那样的颀长俊逸,风神无双,叫人看见便知他的龙章凤姿,荡漾心神。
可她却总觉得,他已经和两年前那个风光霁月的少年,已经十分不同。
她的心情异样平静,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一想到可以离开这里,她就觉得憋闷的胸口终于纳入了一丝新鲜的空气。
两年啊,两年的痴心,两年的爱慕,终于生生地断送。
她孑然一身而来,而后又孤身一人离去。
这里,大约不会留下她任何的印记,也没人记得她,一个不属于她的地方,终于也可以送走她了吧。
阮慕呆呆地看着窗外,黑云又压了下来。
她的手轻抚小腹,对这个仅仅和世界联系了十几日的小生命,她愧疚又难过,死死地咬紧嘴唇,眼泪还是无声地落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
“少夫人...公子离开的时候脸色怎么那么差?您说什么了?”青竹狐疑地匆匆进来,看到阮慕,被吓了一跳。
“少夫人您...”
她目光落到了阮慕手里的和离书上。
因着阮慕练字学字,这些日子青竹也学了不少,这两个都是常用字,她一看,脸色立即大变。
“少夫人?”
阮慕擦干泪水,将和离书收起来,“帮我最后一次去府衙跑一趟吧?”
事情办的极其顺利,像这样官宦人家和离,又是崔家这样的,府衙是会派人过来核实情况的,阮慕不知道是如何核实的,只是府衙的人回去后,便很快盖章存档。
青竹一直留在阮慕身边,过去阮慕有多痴心和爱慕她是看在眼里的,以为是公子要和离,青竹非常担心阮慕的情况。
可是出乎她意料的是,除了最开始的几滴泪,阮慕始终万分平静。
她的东西不多,崔府的东西她一件都没有带走,崔煊的俸禄也都原样封存。
最后身上只有十几两银子,是她这些年自己攒下来的。
再带着一身包袱。
雨花阁除了青竹也再无旁人,二夫人没有出现过,阮慕不知道她是不知,还是根本不在意,大约是后者吧。
“少夫人...阮小姐,外头天色暗了,且看着要落雨,您现在走可...?”
阮慕已经拿上行李,在这里的这些日子,她觉得没有一日是真正属于这里的,现下,更没有留下的必要,多一日,都叫她难受。
“跟着我两年,委屈你了。”
阮慕自己不好过,跟着的婢女自然也是受欺负的。
“少夫人...没有...我...”其实,阮慕只是软软的,只是没有背景和依托,对下人,是极好的。
青竹忍不住落泪。
阮慕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转身离去。
一步都没有停留。
走出很远后,她才停下脚步,远远地看了一眼这座高大巍峨的崔府。
而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天阴了许久,至傍晚时分,豆大的雨点终于落下,而后如瓢泼一般倾泻而下,仿佛是天空漏了一个洞。
洒扫的下人们都躲在檐下,现下已是初秋,这样一场雨下来,饶是躲着,也被风雨淋了个大半,气温凉下来,人忍不住瑟缩。
崔煊写下和离书,便去书房忙至晚间,要做的事情纷杂繁重,而且步步危机,他需要全身投入,以至于搅乱他心神的午间谈话,已经完全被忘至脑后。
直到竹戒进来,说府衙的人求见,他才想起,和离。
和离书已经写好,他自是不会再阻挠什么,也没有任何阻挠的必要。
只是她动作那样快,还是有些出乎他意料。
晚点吧,等事情都忙完了,她若是反悔,要撤回和离书,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崔煊又重新投入到无尽的事务当中。
短短的时日,整个朝堂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先是藩王出兵清君侧,而后幼帝病危,太皇太后却隐瞒不报,甚至找了一个相似的幼童代替。
而后竟是因疾病而被群臣发现,朝堂混乱一片。
长公主勾结了西北二十万大军,不顾北边匈奴虎视眈眈,朝着京师而来,所幸顺承郡王更快一步稳住朝堂,崔煊挽救了病危的幼帝,又控制了京城的几路兵马,掌控局势。
以天子印信命令撤兵。
对峙近半月后,四方军队终于撤离,京师重新安稳,而太皇太后失势,顺承郡王辅佐幼帝,更领兵出征,崔煊以最年轻的年纪,以及在乱局中救驾有功,斡旋和压制各方势利的极大功劳,成为天子辅政大臣,拜官一品,直入内阁,风头无两。
事情终于平稳落地,蠢蠢欲动的周边小国也缩回去的出兵的心思。
匈奴在势如破竹夺下多个城池后,顺承郡王领兵到达,抑制了北方铁蹄,再一步步将对方驱逐出去,收复失地。
京城也从岌岌可危中,渐渐恢复;往日繁荣。
二夫人已经整一个月没有出过房门,日日在屋里烧香拜佛,甚至已经准备安排好了后事。
结果一夜醒来,她的儿子竟然成为内阁大臣,更是帝师和辅政大臣。
二夫人的嘴差点都没有笑烂。
混乱之后需要处理的事情杂乱无章,崔煊一连数日都没有回来过,只这一日稍微清闲,才回书垣阁洗漱换衣,拿了本闲散小品偷片刻的闲。
他人瘦了许多,也黑了些,却更显韵味和气魄。
刚拿起书,上头就掉落下来一页纸,和离两个字,才叫他想起了他那个已经和离的妻子,两年来,想起她的时日实在不多。
她竟也是一次都没有再来找她,想来大约是来过的,只是这些时日他实在是太忙。
崔煊叫来竹戒,淡淡开口。
“她可睡下了?”
竹戒反应了几秒,等崔煊目光不耐地看过来,才明白那个“她”指的是谁。
“少夫人?她...”
“若是睡了,便不要吵醒,这些时日,她可是来过?”
他能理解小厮将她阻拦在外,他实在忙得焦头烂额。
竹戒讪讪地,有些欲言又止。
等崔煊蹙眉抬头看人,竹戒才开口,“少夫人...她...她已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