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姜猎风怔在原地。
暮月虚虚靠着柱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此时看见他那张与宁衣一模一样的脸,她脸上竟然缓缓浮现出一丝释然的微笑。
“姜猎风,你还活着,我已经别无所求了……”
这句才听过不久的话忽然浮现在姜猎风心头,让他心下有些不安。
姜猎风极有耐心,看了一眼楚翎雪白的脸色,问她:“你在做什么呢?”
温柔至极,他很不解。
“要让我插个队吗?”暮月走到他面前。
她身上沾了不少血,有自己的,也有宁泽天的,淡淡的腥气萦绕在侧,面容却异常平静。
楚翎冷冷地看着两人,暮月方才出手替他疗伤,他自然不会感激,却也暂时没有继续出手的意思。
“你很守诺,我姐姐死在你手里了,你就完成她的嘱托,”她将手放在胸口右侧,闭目感受着天诞带来的温暖,神色平静:“她让你一定要照顾好我……你果然遵守承诺来找我了。”
姜猎风一怔:“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想我的?”
他对她们姐妹一向是掏心掏肺,很难想象,暮月居然在这时候一脸淡然地这样宣判了他的罪行。
他不敢信,他是用心瞒过暮月的。
“从你害死宁茶的时候,”暮月看着他:“你是故意在移花宫亏空的时候透露我救姬婴的消息,让宁茶独闯青辞殿的。”
姜猎风微微一笑:“这你都知道了?那我不承认岂不是很不男人?月儿……真的是太聪明了。”
他就像看见暮月又斩了一只大妖那般诚心诚意的夸赞。
“若不是你自己透底,说移花宫有内应,我也不能完全确定,毕竟……只有你有怀疑啊。”暮月笑了。
姜猎风告诉她移花宫有内应时,可曾料到暮氏相心之术?唯一一个可能没有验明正身的人,就是他本人啊。
“抹杀所有人后,你甚至特意留下我,你暂不杀我,既是因为天诞,又是因为新的移花宫,必须有一个姓暮的女主人……”
天诞,花见,天地无极,这三样至宝,给了暮月可以独立于任何乱世的资本,杀不掉,甩不开,落不下。
但幸运的是,即使如此,也有人爱护她。暮家人似乎生来就有一种愚蠢的基因,姜猎风冷酷地想着,最该作为盾牌,最有交换价值的暮月,反而被他们好好收起来保护在身后。
非得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抗,愚不可及。
她抬眼看着他:“……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姐姐是爱你的。”
……爱?
姜猎风双目忽然睁大了些许,好像听见了什么不在认识范围内的东西,他啼笑皆非,反问了一句:“爱?”
这个笑话未免有伤彼此体面。
“你扮着君白出现时,天诞响应了,想要保护你,”暮月双手一捧,天诞的金色花朵绽放在掌心。
天诞只认一人,可它毕竟是暮氏一族的灵物,会有意识保护宿主内心最爱的人,亲情与爱情之中,纯粹的爱情更为难得。若成亲之后,天诞认定天女之心落在了夫君身上,必定对天女的伴侣也有所反应。
这是姜猎风不知道的。
“天女传承天诞之后,上一任主人的意志也不会完全消失,我还没有成亲,天诞没有第二个主人……所以,那时候我就知道,一定是你。”
暮色将它交给暮月时,暮月还没有与宁衣心意相通,原本打算成亲当日将它与宁衣也融合为一,却不想暮色遗留在世上的爱,却帮助了暮月看清迷雾后的一切。
正如暮月爱宁衣,所以才不肯窥探他的内心,暮色也是如此。
姜猎风的笑容倏然消失了,脸部肌肉微微抽搐一下,做出怪异至极的表情。
“你践踏我姐姐的爱意,夺走她的性命,从一开始就是为了移花宫而来。”
暮月凝视着手中绽放的天诞,声调轻轻的:“真该死啊。”
似乎在评判一纸戏文,又像是一句随口的玩笑话,可她那双眼睛中透露出来的,却是凛冽到刺骨的杀意。
十年同舟共济,不过是攫取暮家成果的一点小把戏。
这世界上任何人,也许暮月都可以放过,唯有他姜猎风必须要死。
楚翎也耐不住,两人再次兵戎相见,场面极其血腥残忍。姜猎风原本挂着的温和笑意彻底消失了,他本就是野心勃勃的刽子手,招招夺命,毫不手软,楚翎何尝又不是蓄谋已久。势均力敌之下,二人难舍难分。只是暮月刚刚那番话似乎姜猎风刚刚分心些许,他足下不再平稳,被烧红了眼的楚翎凌厉地削下右腿,鲜血狂飙,顿时整个人都往后一倾,如同一滩烂泥。
他躺在地上,双目失神地望向天空。
楚翎拔剑,冷笑着指向他暴露在外的脖颈:“你也有今天。”
现在只要他手腕稍微一用力,姜猎风立刻就会身首异处。
姜猎风不看他,只怔怔看着昏黄的这片天空。似乎残肢的疼痛根本没有影响到他,威胁性命的长剑也被他视作无物。
忽然,他狂笑起来:“什么狗屁!你说她爱我?可笑!太可笑了!!”
抛去斯文内敛的一切,他好像疯了,似哭似笑,似喜似悲。
“她那时候嫁给我是被迫的,那眼神看狗一样,比看狗还要恶心,你说她爱我!太可笑了!我告诉你暮月,你们暮家没有一个好东西,虚伪至极!恶心至极!我不杀你,只是因为,你也是一条可怜虫,我有点可怜你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厉害,毫不在意那对被挑飞的断肢,恶狠狠地对着楚翎说着:“你们都想杀了我报仇吗?我告诉你,做不到了!刚刚牵着她的那一下,我对你最爱的女人用了同心锁,她有天诞在手,她死不了,我,也死不了!”
同心同命,本是一种情人咒,现在用作同心锁,就是让有情人共进退,生死同归。难怪姜猎风被换回身体之后毅然选择继续与暮月假意成亲,宁泽天指挥着楚翎不要打草惊蛇,将暮月与姜猎风双双斩杀,彻底剿灭移花宫所有人,因此才给了姜猎风可乘之机,做了万全准备,来保得他自己这与暮月相连的不死之身。
桂宫之巅,楚翎脸色铁青,伸脚把死狗一样的姜猎风踢着翻了个面,又一刀砍下他的头:“我倒要试试是不是真的死不了。”
带血的长剑尚未干涸,果然,姜猎风那颗头已经掉了,他脸上狰狞的表情却还在继续变化,甚至所以控制着分离的身体和头颅四处活动,他好像感知不到疼痛,一个咕溜溜的头带着莫测的表情,晃来晃去更让人觉得可怖。
更何况姜猎风现在顶着的是宁衣的那张脸,暮月看得心里一阵发紧,总感觉自己被隔绝在二人恩怨的迷障之外。为什么他已经变成这样……还不露出姜猎风本人的本相?
还有身边顶着姜猎风那张云淡风轻的脸的人,他,到底又是谁呢?思绪紊乱,始终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
姜猎风先是滚到楚翎面前对他嬉皮笑脸,疯了一样兜着圈子说不痛不痛,又滚到暮月面前狞笑一番,张口就去咬她的小腿。等暮月冷着脸,后知后觉地把他掐下来的时候,腿上几处筋脉都被那尖牙咬断,血如涌泉。
不知为何,看到她的血,总感觉胸中闷痛,楚翎在旁烦躁地一剑劈碎了那颗脑袋,这样下去,这地方才算真正安静了一小会儿。
那两半脑袋还在蠕动,随时会起来重组。
真的死不了。
楚翎郁闷地将那两半脑袋踢飞,放下剑,暂时坐了下来,他们俩离得很远。姜猎风的身体还在宛如生人一般抽搐着,看着实在可怕,暮月却再也没有分过一个眼神给他了。
许久,楚翎从大仇未报的疲惫和烦躁之中,终于听到一个轻飘飘的声音:“报仇,就是你毕生所愿吗?”
楚翎睨她一眼。换生术才得以解除,对于外人口中这位“心爱之人”,他早就没了半点印象,也懒得回复她,只是厌恶地挪开眼睛:“惜命你就现在跑,杀了他之后,不管你跑到哪里,你也得给我师父陪葬。”
暮月怔然,最后叫了一声:“宁衣。”
没有回应。
心照不宣,一切结束。
她从不言而无信,永远是承诺给宁衣的,无论他在哪里。
暮月笑了:“我跟宁衣走了。”
红袖拂过沾血的冷剑,来者似清风。她看向铺满火焰的深凹,银河已经枯竭,蜿蜒而下的只剩下火海。
“不!!停下!!”惊恐的尖叫爆裂如落雷炸在耳边,姜猎风已经残破的身体疯狂抽搐着,宛如恐怖的爬行藤蔓那样拼命向前延伸。
楚翎回神,想也不想先抬手一个冰封,切断了他所有还能控制的肢体。地上挣动的姜猎风睁大双眼恶狠狠地看着他,开始拼命嘶叫挣动:“你这个蠢货!!拦住!!快拦住……月儿!月儿!!”
身体忽然僵住,他狂暴地扭动起来,这下堪比鬼哭的刺耳尖叫响彻华巅。
姜猎风与暮月受到的业火炙烤无二,声嘶力竭道:“暮月!暮月!啊呃呃……暮月!!!”
他浑身血红一片,焦黑的皮肉翻卷起来,血肉模糊的一张脸,烧毁的嗓子发出野兽被割断喉管时的濒死怒号,其疯狂的状态比刚才那样还要恐怖数倍,似哭似笑。
楚翎看得后退几步,倒吸一口凉气,眼看着他疯狂地滚来滚去,将这里的巨石都碰撞碎裂数十块之多后,身体内脏都被烧透,化作灰黑的焦炭,风过时四散开来。
他如梦初醒,心不受控制的一慌,身体中反而泛起一股暖流,那在战斗中受伤流血的羽翼正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着,不多时,整个人身上的伤已经好全。
他有些吃惊,往脖子左侧热源摸了摸,似乎摸到一朵花的纹路!
方才还在身后的人早已不知所踪。滚滚火海之下,同心锁断,与姜猎风那具尸体一般,化作飞灰消散于空气中了。
姜猎风如此疯狂情态,被砍了头仍然不声不响,然而被业火焚身时,其凄厉叫声几乎刺破苍穹。
同样投身入火的暮月却没有任何声音,她来时悄无声息,什么时候离开的,又去了何方,许多时候不紧紧跟着,就再也跟不上了。
山过雾岚,清风俱散。
头痛难忍,已经击溃散去的记忆正以恐怖的方式卷土重来!楚翎浑身骨骼剧烈颤动起来,噼里啪啦作响,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人冷汗直流,直不起身来。但更尖锐的疼痛来自于心室的位置,好像有一只即将破笼而出的野兽要将他四分五裂一般。
天诞金光大作,护住了他即将崩溃的身体,却无法遏制这副身体里两个激烈地扭打在一起的灵魂。
身体抽搐着晕过去的瞬间,他看见一身喜服的秀雅男子推门而入,厉声说了什么,对着心口处做出维护的姿势。那与他容貌相似的男子见到正在施布血咒的宁泽天,他朝男子蛊惑般伸出手,不等男子脸色发白飞速后退挣扎,上前一扑牢牢捆住了他,双目血红地掐住了男子的脖子:“来!来的正好啊……只差最后一步了……”
男子头上一顶琉璃冠乍现白光,应声而碎,随后眼前便陷入无边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