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时,白月挂在天际,这些景象,并没有随着心中那个强烈的愿望而消失。
移花宫,真的灭了。
暮月从地上再爬起来,天诞再次破开限制唤醒了她。移花宫台阶足有百米高,没有身死已是万幸,可是她方才,还真有一瞬间希望自己已经死了。
身下一摊血迹,看的人头晕眼花,她勉强抱住脱臼的右臂,又一次跌跌撞撞地往上爬,两腿发软。再看见那面目全非的头颅,已经不是恐惧,头皮发麻,颤颤巍巍地跪在了她的残肢面前,暮月不敢伸手去碰,无措地喊了声:“师……师叔……”
回望四周,是比鬼渊还要恐怖的人间炼狱,没有一处少了或新鲜或干涸的血迹,长期呆在这里,不知是否会完全失去嗅觉。
是谁,有能力摧毁这一切?
暮月继续咬牙走着,很快便见到了成堆的尸山,瞳孔骤然一缩。那些堆得冒尖的尸体中,有许多张脸竟然是那么熟悉……而最上面的死尸,就是那个经常在她关禁闭时悄悄给她送饭时塞了糖人的大师兄。
现在他在高处,脸色青灰如走尸,仍面带微笑朝向她。
“不,不要看我,”暮月跌坐在地,胸腔里的心脏几乎要挣脱束缚跳出来,恨不得就地劈成几瓣分给他们:“我……为什么要听他们的话乖乖离开,我为什么不回来!!!”
上一次,她错愕不已,在宁茶的面前回天乏术。
这一次,将她拒之门外后,却是整个宗门的永别!
她生来就没心没肺,什么都记得不多,烦心事更是忘得能有多快有多快,从未像今日一样,痛彻心扉,悔不当初。
“阿姐,二姐,姐夫,暮峥!”她突然更加恐惧地颤抖起来,开始就近翻找起来,手指不停地抠挖起那横七竖八的尸山:“你们……你们在哪儿?别丢下我……”
无人回应。
这里找不到,她就再换,这其中,许多人的脸都浮现在眼前。容柚和牧声双双胸口爬满毒刺,七窍通达处也长满了青绿去重,看着恶心又恐怖。暮月忍不住胃里翻涌,伏到河里惨白着脸吐了一阵,才发现河里血腥味更加冲鼻,定睛一看,浮尸万里,血河长流。
她简直不知道该做何种表情,又哭又笑,状若疯癫:“阿姐!阿姐!!姐夫!!洛叔叔!救……救命啊……”
她一身修为若是燃尽,能换的几人回来?
忽然,地上一阵微弱的灵流带动剑身微微晃动起来,暮月像只受惊的兔子,一下子抱住自己,正在崩溃边缘:“什么东西!”
从前最胆大的她,现在居然也变得一惊一乍,吓得脸色发白。
那玉龙柱上,一把剑横穿了数十名弟子的胸膛,柱下是一片尸山。不知是不是她的叫声实在凄厉,那尸山中忽然伸出一只看不出颜色的手,一个人慢慢地从里面掀了尸骨,露出一个头。
他双目已盲,一条绸缎尽数染血,白衣也已经脏得看不出颜色,剩余两条腿和一只手似乎早就不能动了,声音很低:“是谁?”
暮月浑身发冷,立刻冲过去。她不敢多碰,洛星辰的手太冷了,此人生命几乎完全枯竭,他身上的剑伤与内伤加起来竟有百处,暮月双手颤抖,刚要张口呼唤他,又生生刹住,只有双眼热泪夺眶而出。
蝶生!快用蝶生!暮月立刻聚气,天香蝶飞出,可还没挥动翅膀就低头喷出一口血。她方才心力交瘁,失血已经很多了,但好像没感觉到自己生命力的流逝一样,不管不顾地又上来了,整件嫁衣早已浸透了血,现在她身上流的血,与移花宫这些同胞相比也不在少数之列。
感觉到一阵温热,鼻尖还能闻到淡淡腥气,洛星辰慌了手脚,凭着直觉摸到了她的脸,果然满手是泪,无措地哄道:“别哭……”
“月儿,是月儿吧。”
再听见这个称呼,强烈的刺痛弥漫在心间,暮月头皮发麻,拼命摇头,逼自己什么都不要去想:“不要说话,我救你,我可以救你的……”
洛星辰往下一按,按住了她的手,感觉到暮月也是强弩之末,他忽然道:“对不起呀。”
“那天,”洛星辰声音有点不稳:“说你是外人的时候,我过分了。”
暮月说不出话来,怔怔地看着他嘴角缓慢溢出的血污,喉间切口已经愈合,仍有无形的绳索套中脖颈,噎住了她所有话语。
洛星辰已经失去双目,但这颗心仍然抵不住流泪的冲动,有血自没有眼珠的眼眶中流下:“你从小就那么懂事,其实我和宁茶,真的很喜欢你。”
……
“如果那天不是你哥哥拦着,我也不敢想真的会发生什么……看见他满脸恐惧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把剑远远地丢掉了,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洛星辰缓慢地摇头,又摸摸她的头:“对不起,是洛叔叔不好,那三天,你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不要这样。
“不……”暮月小心地抱住他的手臂,双目通红:“我,你……我先带你走吧,我一定有办法治好你的!我只是现在状态不好,我一定可以赶上……”
一道锋利至极的长箭划过暮月的脸,擦伤的豁口被再次划开,洛星辰好像并未失明一样,将她忽然一推,勉强避开了那支箭,不容置疑道:“别管!月儿,快跑!”
“不!是谁,洛叔叔,告诉我是谁,是不是青辞殿!”暮月死死地护在他身前,怎么也赶不走:“我怎么能让你也离我而去!”
洛星辰立刻旋身将她藏在身后,严严实实,不留一丝空隙。
秽土之上,废墟之间,君白长袍鼓动,自远处而来,他神色带点莫测的笑意:“看看,是谁醒了?”
“你的余党,被我杀了光,头七还没过。”洛星辰听声辨位,对着君白笑意冷冽。
“不愧是第一明道啊……”君白声音有些怪异,叹息道:“要不是太难驯服……我还真是舍不得让你死了,毕竟,你才是我一统天下时最满意也最中意的属下。”
洛星辰淡淡一笑:“那我还真是让你失望了。”
“不用藏着她了,当我不知道吗?”君白踢了踢脚下一颗人头,叹息道:“如果不是暮雪回还没死透,你一个被百剑穿心的,怎么还有力气动弹两下呢,可惜了,她唱成血人,强行施展如此大规模的异术,却不知道我早就让他们下手的时候记得把每个人的天灵盖都捏碎……唤回魂魄没有承载的身体,他们现在一定很着急的在天上看着你吧……”
暮月浑身冰冷,双目赤红,恨不得现在就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拧断他的脖子!
这样的念头刚刚涌出,一直只在生死关头护她周全的天诞不知受到什么刺激,虽未现形,但在她身体中产生一股与之相抗的奇妙异动。
这是在违背她的意念,暮月微微睁大眼睛。
洛星辰正前方,君白反复打量着这几处隆起的尸山,最后满意地舔舔嘴唇,眼里的光芒散发出诡异的兴奋:“这种四处都是被隔绝在外孤魂野鬼,只能看着自己的同胞再一次被我碾碎在脚底的感觉,真是前所未有的……畅快。”
“畜生。”洛星辰怒声道。
“移花宫现在能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其实还有两个,不过前几天被我顺手解决啦,现在嘛,就剩你了……”君白毫不在意洛星辰身上濒临爆发的滔天怒火,笑嘻嘻道:“你现在还把暮雪回藏在后面,是指望她还能活多久呢?强弩之末,我来帮你送她一起上路吧。”
万明九宗剑全力爆发,似乎看出主人誓死不休的死志,白虹贯日,剑身犹如苍龙厉啸。那恐怖的冲击力听的人感官震荡,暮月双耳渗出血来,下一秒就被洛星辰那双冰冷的手堵住耳朵。
他弃了剑,任它独自缠斗拖住严阵以待的君白,果然,在大陆第一的明道修者全力濒死反扑之下,哪怕是君白,也得底牌尽出用以保命。
只是发动这样的一击之后……
红血随着日出自残败躯体之上喷薄而出,暮月感觉不到腥气,只有淡淡的温热。
他好像变成了抖落红羽的赤鸾,光芒褪尽,东方日渐冉起。这一次,她仍然对他的离去无能为力。
“我去找你宁茶姐姐了,”洛星辰摸摸她的头,语气轻松又释然,好像在说一句再寻常不过的事:“我去的这么晚,她肯定又要骂我了,我一会儿告诉她,耽误的时间,我和你替她寻了好多花,你可一定要帮我保守秘密啊。”
暮月抱住他渐渐冰冷的身体,呆滞地应了一句:“我保证……只是,你可以不可以等我……再,再晚一点点……”
没有回应。
温润有礼,心软又偶尔孩子气的盖世绝伦明道第一人已经不堪重负,要与满目疮痍的移花宫一道陷入漫长的沉眠。
带着温度的泪落在他沾了血污的脸上,好怕会让刚刚陷入沉睡的人刺痛。
最后一道遮天蔽日的白光挑飞君白,主人身殒,回旋的剑气散作狂乱的灵流,飞天疾驰到暮月面前,如坠落流星一样挟裹着她远离这片死域,完成最后的使命。
双目终于能勉强视物,君白站稳身体,脸色青白,方才在如此声势浩大的剑意之下也吃了不少亏,出现了时间不短的视野盲区。
不知他这短暂的空白后,统一大陆之路又会生出多少措手不及的变数。
只是眼下,最后的防线也被彻底击溃,他森然一笑:“好梦,绝世剑意长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