鬓边再簪起一朵花时,铜镜中人褪去稚气,终于显出几分独有的韵味。暮月眉眼秀丽,试穿嫁衣时艳色夺人,她很少穿这样颜色明深的衣服,身上的不羁潇洒顿时收敛许多,似是闲月入红楼,再将其束之高阁。
成婚这件事她还只告诉了师门与姬婴,至于花流以及移花宫……她也不知道何时才该回去看看。
或许今日吧。
宁衣正在准备全副仪仗,婚期还未定下,但他们都不是什么刻板拘礼之人,大约就在这两个月内了。
长久以来,没有收到任何有关移花宫的讯息。暮月沉默许久,还是决定先回季安城去看看,哪怕她只是在山门外打声招呼也好,他们不认也就罢了,她心里从来没有真的将家人遗忘。
推门而出时,正好遇到闲坐庭中的宁泽天,暮月一怔,前段日子宁衣带着她拜见过这位师父了。他是宁衣当今世上唯一的亲人,暮月很是尊敬,宁天泽对她态度也极为和善,不知为何此时会一个人出现在这里。
“庄主,”暮月问道:“您来了,怎么不里面坐会儿呢?”
宁泽天倒酒的动作半点没停,侧身看了眼暮月,微笑道:“是你啊,来坐我对面吧,我也可以叫你月儿吗?”
暮月依言坐下,微微一笑:“当然可以,您是宁衣的长辈。”
宁泽天没有过分关注她的穿着,好像在独自消愁,一碗酒喝的有些萧索:“月儿啊,你觉得,宁家庄是不是很小?”
这四角的院落和切割得方方正正的天空,百来个门生聚集,若说实话,在各大宗门里,宁家庄确实规模不大。
“不会,”暮月及时接住一片即将落到酒盏中的落叶:“宁家庄收容的,不止是您的徒弟,还都是您的家人,这样一支上下一心的力量联结在一起,为人所用,已经是精锐。”
宁泽天用袖子抹了抹嘴,朗声笑道:“你这丫头,还真是个鬼精灵,难怪在家能那样得势,不知道哄得那些老头子乐成什么样。”
“有吗?我说的可是真心话。”暮月笑答,思及移花宫,看着杯中倒影,心下倒多了几分凄凉。
“宁衣这小子,真的很爱你,”宁泽天忽然道,他枕住胳膊,发白的胡须也一颤一颤,年华老去,他显然没有服用灵果,任凭岁月在他脸上留下刻印:“他是我一辈子栽培的梦想,这些年,我将他视如己出。其实你小时候我也注意观察过你,和长大之后没什么区别,漂亮又神气,身份是越来越高不可攀……没想到,嘿,他小子还真是有本事。”
暮月认真回应着他的话:“身份根本不代表任何权势,宁衣很好,对宗门一心一意,若是他得以大乘,成就绝不在我之下。”
宁泽天斜眼看她,笑了一声:“丫头,你也很喜欢他嘛。”
暮月有点尴尬:“这些话您知道就好了……”
“你们这些小年轻的事,还真是有趣,好了,我就是来这里喝喝酒解解闷,你也不用每次都来陪我,”宁泽天对她摆摆手:“你是要回家看看吧,快去吧,成亲这么大的事,就算闹别扭了,也一定要告诉他们的,不然你的天女姐姐一定会生气的。”
暮月点点头,又从星纹琉璃花里扯出一件宁衣的披风叠好放在宁泽天身边。宁家庄靠南,天气湿冷,宁泽天毕竟年纪大了,很容易被寒气侵袭。
等她走远了,不知何时游荡在附近的宁绾绾才冒了出来:“叔叔,您真的要让她嫁给公子吗?”
宁泽天嘿了一声:“人家两情相悦,我干什么做棒打鸳鸯的恶人。”
“可是,她是移花宫的小公主,她和……”
“绾绾,笨啊。”宁泽天将酒洒在叠好的披风上,腿一蹬,那石凳飞出几十丈开外,突然熊熊燃烧起来。
火光四射,沉入黑暗的庭院中,噼里啪啦的声响与火光蔓延不绝,映照着宁泽天分外阴沉的脸。
“宁衣可以娶暮月,他们本就是天造地设,但是,”他微微冷笑:“楚翎,不行。”
……
“这位朋友,请问季安城门为什么封了?”暮月乔装一番后出了千域。谁知一路挑了山路,走进城镇里,便看见无数难民涌入其间,几乎全是单方面地逃窜。暮月一个人逆流而行,一丝不好的预感逐渐蔓延开,终于截住其中一个从季安城飞奔而出的青年问道。
“什么啊!你家才搬进来吗!”青年男子显然受到了惊吓,一边推搡一边往前跑:“别拦我!快逃命吧!移花宫已经灭了!季安城也待不了了。”
暮月嘶了一声,手里一滑,便放他走了,喃喃道:“你……到底在胡说什么啊……”
天下第一的移花宫,怎么会灭掉,这到底是哪里来的难民?虽然心里完全不信,她还是感到脚下一软,青天白日的出了一身汗。
眼前一花,他们似乎都变成了同一张脸,每一个人逃过去和她擦身而过的表情都是那么惊恐,她在这恐惧中,自己也忍不住发起颤来。
人潮汹涌,她的世界却跟封住了没有两样,披金戴玉的季安城中烽火连天,这些熟悉的街坊风随火气,那些跳动的红色,落在眼中如此灼人不安。
这里像是一大片森林,地震海啸即将来袭,她是去探测危险源的鹿,而迎面而来的所有人是逃窜的小动物,浩浩荡荡的踩碎绿植,让她的家园摇摇欲坠,面临坍塌。
“移花宫铁骑已经全歼……”
“我不要!我不要丢下季安城……这里是唯一的净土了!”
“别胡闹了……是羽冠大人撑着最后一口气打开结界的……她传音给所有幸存者,让我们逃!”狼狈至极的男子哭声混在在烟尘中。
暮月越走越快,到了最后,几乎是在人潮中奔跑起来,她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在往外逃,黑烟滚滚,视线模糊,她逆着人群独自穿过面目全非的长街。面纱不知什么时候被挤掉了,鲜红嫁衣也在披风被踩掉时不知所踪,好像隐隐有人认出了她,身边有人在哭喊着“公主殿下”“不要”“回来”“快走”,轰隆隆的,很多只手拉着她往回扯,她愤怒地将他们甩在身后,耳边嗡鸣一阵,很快就不知道这些人在说什么了。
眼前是厚重水雾涂层的镜子,什么也看不见,只知道要上前去抹掉。
她一跃而上,走入山门时,移花宫门的三个大字已经随着守山石的破碎化为了齑粉。她身体剧烈一颤,单手撑在了一棵烧焦的老树上,下一秒,连那棵树也应声而断!
暮月吓了一激灵,这一下似乎也让她的魂魄跟着归位,不可置信地看着那琉璃玉阶铺成的路,已经焦黑到只剩一道黑痕,还有无数血腥与火燎的味道直冲天际!
移花宫山门已破,整座山,包括空中悬浮的小岛,无一幸免,套上浓重的血腥色彩,远看过去,只觉得这一整座山头都被烧的浓烟滚滚,正在剖开它的胸膛流出污血。
暮月踩上烧得面目全非的琉璃阶,被那烤到变形的毛边绊了一跤。这一下摔得太狠,不仅眼冒金星,凹凸不平的地面擦伤面颊,几道血顺着伤口狰狞地往下爬,尝到咸腥,她抬手擦了擦嘴角,感觉到腿麻到不听使唤,直接手脚并用往上爬。
琉璃天阶之上,始终金碧辉煌的宫殿瞧不见影子,坍塌了不知多少,暮月爬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自己行动已经沉重到无法抬起。
应该是双腿有几处骨裂的缘故。
天香蝶还未出现在指尖就像被一股无形的压力拍散,丹田处的热流也一下子逆向流回,柔软的腹腔跟被捣了一拳似的,一口逆血喷在新作的嫁衣之上,鲜少地感觉到了孤立无援。
踏上修者这条路开始,她虽有时决意冒险,阎罗殿前讨人回,生死关头走一遭,却始终因着其天纵之才顺风顺水,再者,宗族家人在旁,移花宫更是作为不灭的后盾。
现在她的背后好像空了,一身扭转乾坤的法术也被封了个透,空间上绝对的压制和弥漫的死气让人如此惶恐不安。
烧毁的琉璃阶上除了烧焦的味道,还掺杂着刺鼻的散灵粉,闻到只觉气血翻涌。暮月刚刚在那天阶上狠摔一通,以她的体质,这点小伤片刻之间就能自动复原,如今一直淅淅沥沥往下渗血,便知这是可以暂时压制封住修者所有灵力的阴寒之物,如此布置,一防外援,二防这里面的漏网之鱼。
再快一点,一步,两步……
直到终于踩上移花宫的第一块地砖,那些汉白玉早就开裂,被熏的黄几几的十分难看。暮月抱住最后一层阶梯,刚要翻身上去,不知道从哪里骨碌碌滚出一颗人头。
脏乱的长发拧成一团,混着黑血和灰尘,几乎变成了难看的拖把,可是那张脸上横向交错的刀伤却更可怖,滚到暮月面前时,连她也恍惚了一阵才认出这个人。
镜中花。
暮月手一松,从最高处阶梯滚了下去,她身上断骨刺破内脏,疼的钻心,生死不知。
黑云滚滚,昏色覆山林,唯一干净的琉璃阶残骸之上又覆了一层新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