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余晖的父亲曾经为魏姬种下一棵桃树,在宁戈来的那个春季,已经变得郁郁葱葱了。
余晖十岁那年,宁戈躺在围墙上,闭着眼睛晒太阳,隔壁颜家那位家主的谆谆教诲不住的传入耳边,他有些不耐烦的爬起来,朝那边看了过去,却猝不及防的撞入了余晖的眼睛。
漂亮的少年敏锐的察觉到了他的动静,泠然双眸悠悠的望了过来。
“看什么呢?”颜垚问道,顺着视线也望过去,只见到了空空如也的围墙和一只傲然凌空的鹰。
宁戈迅速轻巧的从围墙翻下,躲在墙角的他也看到了不知是不是幻影的那只鹰,他站在原地静静的看着,直到目送它消失在四方的天空之中。
晚上宁戈做了余晖最喜欢的菜,吃饭的时候,宁戈问他,“你想离开雍城吗?”
听到他的话的余晖只是顿了顿,然后不发一语。直到哄睡了余晴,他才打开门正视宁戈,“你是什么意思?”
“出去看看世界啊,陛下他十几岁就随着太祖四处征战,自然是胸怀天下,”自从魏跃登基后,宁戈也逐渐培养了自己的车轱辘话,随口说出的就是一大堆溢美之词,他能感受到余晖的视线随着他而动,娴静而温雅,宁戈靠在门框上,直直的接受他的目光,他勾起一个甜到腻的笑,“如果你只待在这里,那你的世界就永远只有这么大了。”
“是吗?”余晖低垂下眸子,似在思索些什么,片刻后,他的视线转向院中已经落完了花的桃树,而后回眸。“你想帮我?”余晖问,宁戈看到余晖向他迈了一步,不知为何,他有些猝不及防,条件反射般想要想要后退一步,余晖见到了他的逃避,却恍若未觉,“要想帮我,一次可不够。”
宁戈写了一封信递给了魏跃,第三天的时候,他就收到了回信,还带着一个纯金打造的令牌,见之如皇帝亲临。宁戈没打开信,用脚趾想想也知道不是写给他的,他走向紧闭的房门,敲门之前他顿了一下,他都不知道为了什么。
直到那扇门被打开,余晖扶着方才被打开的门,问他,“怎么不进来?”宁戈把手里的令牌和信件恭敬的递了过去,“陛下回信了。”
余晖看了一眼,方才接过去,漫不经心的拆开信件,宁戈悄咪咪的瞅了几眼,忽略掉依旧如往常般肉麻的问好,说实在,哪怕是当年夺权最危急的时候,他都没见魏跃对谁这么耐心过,简直都算的上是谄媚。
他站在原地看着余晖收起信,打开了屋里的一个箱子放了进去,里面放着魏跃时不时会寄来的信,宁戈看着余晖的背影,烛火的剪影下他细细的端详着手中的令牌,良久之中沉默不语,
角落里送信的人还未离去,宁戈走近他问,“陛下还有什么嘱托。”
“陛下要你万分小心,”说着他看向余晖屋子的方向,屋内烛火晃了晃,他不自觉的压低了声音,“我们继续留在这里。”
这就是拿那孩子做人质的意思了,宁戈垂眸,也是,若是没有把握,他又怎么会把人养的这么优秀,又放任他离开掌控。
这一年,魏跃来的时间很短,甚至也传信过来,也暂时禁止他们外出。
余晖倒是没有多少意外,只是在城外传来骚动的时候望了过去。负责在城外守卫的暗卫来回禀的时候,拿笔的手抖了一下,墨滴在了清隽的字上。宁戈微微侧身,挡住了别人的视线。身后的的暗卫继续汇报,“公子莫虑,大昭的军队已经被拦在秦川之外了。陛下过几日应当便会过来探望公子。”
听完他的话,余晖才适时的把方才毁掉的那一张纸团起来,扔到了旁边的篓子里。
正月十五那一天,宁戈带着余晖出去逛灯会,余晖牵着余晴安静的跟在他的身后,余晴极少出来,灯会又热闹,所以慢慢就变成了他牵着余晖到处乱逛。
转了半圈,他们停在了一个摊子前,摊主热情的招呼着,余晴晃着余晖的胳膊撒娇,“哥哥哥哥,我想要那个兔子灯。”
“好。”余晖对他素来是宠的没边,当即便买了下来,余晴提着那盏灯爱不释手,眼睛都不看路了,眨也不眨的看着灯。
宁戈在旁边看着,止不住想笑,他看着余晖沉静的侧颜,目光不自觉地又看向卖花灯的铺子。他两步并作一步,走了回去,买下了放在最高处、最好看的花灯。
他提着花灯回到了余晖的身边,灯光映在余晖的脸上,把原本清冷的眉眼衬的温润端庄。他侧眸看着坠着流苏的花灯,看了一会,便接了过去。原本看着花灯的眸子,慢慢的迁移,直到两人的目光交汇,一如当年初遇之时那般。
宁戈的心一颤,恍惚觉得有什么变得不同了。
回去之后他靠在桃花树粗壮的树干上,忽然觉得有些恍惚。也是这个时候,有人在门外敲门,宁戈打开门,暗卫捧着一个盒子走进了屋里。
余晖听着动静走了出来,他站在门口,提着宁戈送给他的花灯,暗卫举着盒子走到他的面前,方才打开,巨大的夜明珠被雕刻成了只在夜间绽放的昙花,“陛下如今公务繁忙,近日无法前来,特遣臣送来此礼,”他顿了顿,“这是陛下亲手雕刻的,还望公子喜欢。”屋里尚且还摆着三日前余晖生辰,魏跃送来的礼物。
夜明珠的光很是柔和,但是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宁戈觉得自己的眼睛被灼的生疼。
他的恍惚一直持续到了某一天,控制不住心情的他吓到了余晴,看着心疼的哄着余晴的余晖,他深呼吸了几下,骑着马离开了雍城,停下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到了梅婆种的那片梅花林中。
漫天遍野的梅花似乎看不到边际,盛放开来的幽香充斥着整个世界。
他摘下面前的梅花,恍然间什么都懂了。
宁戈带着摘下的梅花回到了雍城,嘴里哼着以前学会的小调,他细细的包扎着花朵,直到他听到开门的声音,手里还拿着花的他抬头望了过去,看着举着花灯站在门口的人,他微微一笑。
余晖的剑术与他持平的那一日,宁戈告诉了他他的疑问。
“二百三十一个人,”宁戈细细的数完,发现那是个惊人的数目,“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听过他过往所有故事的余晖沉默了一会,他以往从未回答过他问题,现在却开口了,“为了让他正视吧,站到和相同的位置,逼他正视过去他从未放到眼里的存在。”
“你曾经说,谁都没有做错,他们身份本就悬殊,从来都是如此,”宁戈呆愣愣地抬头,看向声音的方向只觉漫天的迷雾前,出现了一盏泛着冷光的灯,“可是从来如此,便是对的吗?”
宁戈笑了笑,他的手抚过止戈剑的剑柄,他握着剑站起来,低头笑着看着余晖,“我出去一趟。”说完便转身离开。
“有缘再会。”身后的余晖这么说。
宁戈顿了一下,没有回头。直到他杀完了最后一个人,迷迷糊糊间,他握着剑,却觉得自己必须回去。
“为什么要回来?”他第一次见余晖这般失态,他半跪在自己身边,那双漂亮的眼睛溢出了泪水。宁戈恍然间发现,这是他第一次正视余晖的美丽。
他强忍着痛苦伸出的手被握住了,手上的血沾染到了那白皙的指尖,红的灼目,“你不可以变成他,”宁戈是把魏跃对他的影响看在眼里的,也把他的痛苦挣扎看在眼里,可是他也知道自己救不了他。
遥记得,很久之前谁对他说过,两个同在黑暗里的人,是无法相互救赎的。直到今日,他才彻底明白那句话的意思,他自己都看不清前路,又如何救他?“你就是你,知道吗?”
一滴滴血顺着两人交握的指尖落地上,飘扬的花瓣又慢悠悠的落在了那滩血上,“你要记得,真心是这世间,最不可践踏的东西。”
他不是不懂,只是那足够用来逐鹿天下的谋算,一股脑的倾泻在他一个人的身上,却只为了他这颗微不足道的真心,如何顶得住啊。
宁戈的坟墓是余晖亲手挖的,在埋葬之后,他带着止戈剑去了一趟徐州,把那城外的梅花树,移到了他的墓旁。
余晖靠在院内的树旁,脸上还粘着些泥土。那盏花灯依旧被挂在门口,他走近,把花灯下坠着的流苏取下,挂在了止戈剑上。
风依旧吹着,流苏和他的发丝都被吹乱了。
余晖知道,有些东西,永远都离他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