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十一。
君赢羽想起那日的情景,轻抿一口茶,却由不得出神。
犹记那日,那人如同从地狱中浴血而来的鬼魅,一身黑衣,弯月手戟,浑身浴血。铺天盖地的血腥气自那人身上而来,他一步一步走过,每走一步,脚下一切都好似被地狱业火焚烧殆尽,令人无端地恐怖与绝望。
这样的人,若不是有天大的恨意,便是有嗜血的欲念,已然成魔。
虽并未看见这鬼魅容颜,可不知为何,君赢羽便是觉得那人心中,却未必如同他面上面具一般,嗜血成性,丑陋不堪。只是他浑身上下毫无生机,全是压抑,这才令人觉得幽深恐怖,难以看破。
眼前似有一层迷雾,身处其中,玄机重重。
“王爷,事情已办妥了。”
不多时,沈翊复命,进入君赢羽殿中,跪下禀告道。
过几日,是小公主的生辰,恰在天子大婚之后。小公主身份尊贵,从小养尊处优长大,兄长偏爱,天下何等奇珍未曾见过。君赢羽身在礼部,几日后便要主持公主生辰礼,作为兄长,自然也要备下礼物。
镜云公主不爱珠宝,却有一憧憬之人。听说邃羽国有一位酷爱写书的先生,名号为商容,世人便唤他商容先生。商容先生似是多愁善感之人,他笔下莫不是爱而不得的穷苦式子,与那高门贵女之间的情情爱爱。商容先生的书,君赢羽闲来之时翻过几册,文字之间,只觉心性狭小了一些,爱而不得,悲秋伤春,一片落花一袭落叶,似是皆能触动那先生心魂。
不过听说商容先生从不入世,无人知他年岁长相,想求先生的新话本,似是比登天还难。君赢羽知晓镜云公主喜欢这些,便派沈翊前几日去了趟邃羽,办妥了此事,求来了商容先生的新话本。
“你可见到了商容先生本人?”
“并未。”沈翊答道,“臣到邃羽之后,一路打听,这才知道商容先生因为避世,深处在深山之中。好在臣去之前,问过杨元,这才知道商容先生每每出了新话本,都只在一间名唤十六义的茶庄里上新戏,如此寻了去,便找到了商容先生的新话本。”
君赢羽再抿一口茶,似是随意接过沈翊呈上的新话本,翻了翻,挑了挑眉:“哦?这一次商容先生讲的又是什么故事?还有,你为何去问杨元?”
沈翊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杨元是邃羽人,总是熟门熟路的。商容先生的话本既只在邃羽流传,不去他国,问了杨元之后,办事总是会快些。”
沈翊解释完罢,又道:“商容先生此次讲的故事倒是奇了些,讲的是鬼怪精魅的事。说上古有一国,国号大穹,穹国公主自视甚高,却最喜山水。某次公主跟随父亲乔装出宫,游山玩水,路遇一寺庙,进去参拜,求得是得遇一心人,不想夜半,有一男狐仙临世,与那公主共度良宵,此后又恩爱纠葛的事。”
君赢羽听得无趣,打断他:“也罢,这般情情爱爱不成体统的话本,除了我这个二哥,谁会替她找来。你放下罢,改日再找一珠宝,生辰礼上本王装样子送上一送,不落人口实便罢了。”
“是。”
沈翊虽被人打断,可其实他还想说,这次商容先生的话本奇得是在后面,却原来那男狐仙并非精怪,而是凡人所扮,与那公主共度良宵,恩爱多年,只是为手刃和折磨仇人。却可怜那公主付出一腔真心,最终含恨而终。
不过王爷此人虽看似温柔,却心如死水,平静无波,对情爱并无多大兴趣,再讲这些,也徒惹无趣,一想到这里沈翊便乖乖闭嘴了。
沈翊正要退下,却听君赢羽又问:“你可记得,前几日楚阳一案,杀死楚阳的鬼十一?”
沈翊想了想,道:“臣跟随王爷之前,行走江湖数十年,却从未听过鬼十一的名号,但观其面上的般若面具,却不由令臣忆起一则传闻。”
“哦?”君赢羽放下茶盏,抬起头来,定睛看他,“说说看。”
沈翊道:“臣也是听说,并无实据。”
“讲。”君赢羽道。
“是。”沈翊正了正色,道,“听说,邃羽相国崔昱钧手下有十四名死士,名为鬼府罗刹,那十四罗刹身份成谜,却人人面覆鬼面,身穿玄衣黑甲,专为相国大人处理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鬼府罗刹?”君赢羽若有所思道,“如你猜想正确,那鬼十一便很有可能是十四罗刹中赫赫有名的十一郎了。”
世间有鬼,名唤十一。
饮恨黄泉,神鬼难眠。
不人不鬼的十一郎,神出鬼没的十一郎,君赢羽亦曾听说过十四罗刹的名号,其中那十一郎最为神秘,世间从未有一人知晓他真实名讳,又不知他为何走上死士这条路。
昔年,君赢羽曾见过邃羽崔相国,偶尔谈及十四罗刹之事,崔相国只说十四罗刹是他豢养的药人,早无人性,只为他处理些自家皇室秘辛,自是不敢招惹他国。
君赢羽很是不解,既如此,为何安如熙又说,微明是被这十一郎所杀。
若当真是崔相国指使自家死士干了这些,又太过于明显了些。
君赢羽刚想到这些,思绪又被一旁的楼扬打断。
“可邃羽崔相国早已臣服我朝,当初,又如何会指使手下罗刹屠杀我军五万将士?”
楼扬本在一旁随侍,他话本就少,一直听二人一问一答,听到此,深感逻辑不通,这才不由插嘴奇道。
“昔年,若不是崔相国主张,邃羽又怎会臣服于我朝,同意纳贡称臣?崔相国一直是主和派,如今又怎会主动挑起争端呢?”
“可若不是崔相国主张,那他手下罗刹,难道是有人假扮?故意混淆视听?”沈翊道。
君赢羽轻轻敛睫,静静听着手下二人说话,却并不出声。
片刻,却见他站起,整了整衣衫,道:“本王要去面圣,尔等备马。”
待君赢羽进宫后,径直来了御书房,在门外与那内侍说道有要事觐见陛下,却听那内侍说道,皇帝此刻不在御书房,而是摆驾紫光殿,想来此刻正在召见各国使臣。
陛下大婚已毕,此刻召各国使臣觐见,想来再交代一些事宜,各国使臣便可以回朝复命了。
君赢羽闻言,垂目沉思,不由猜道。
他想罢,转身便去了紫光殿。紫光殿气势磅礴,金碧辉煌,自古以来便用来接待各国使臣之地。他刚到殿外,还未求见,便听一阵脚步声,却原来皇帝陛下已是交代完毕,各国使臣纷纷请安告退,出了殿外。
君赢羽抬头,正好撞进慕昱风眸中。
慕昱风也正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身畔使臣看见君赢羽,纷纷上来拜见,君赢羽微微笑着应过,将众人送走,却见慕昱风仍站在原地,目光一瞬如碧波,一瞬又如深潭,有些令人看不破。
众人走后,慕昱风这才主动上来谢罪:“前日,因本王小厮一事,还是为君二王爷添麻烦了。”
“哪里。”君赢羽微微点头,算是客气。
慕昱风作别,正要离开,却又听君赢羽道:“睿江王稍等,本王有一事,想与睿江王打听一二,不知今夜是否可以赏光。”
慕昱风诚惶诚恐道:“自然。”
“今夜本王宫中作宴,酉时三刻,请睿江王宫中一叙。”
君赢羽与慕昱风说完话,便来紫光殿觐见,请安后,道:“皇兄,镜云生辰后,臣弟想去一趟邃羽。”
皇帝陛下端坐在龙椅之上,威严道:“二弟身兼数职,于朕是左右臂膀,肱骨之臣,一时离了皇弟辅佐,皇兄很是头疼啊。”
“皇兄,届时臣虽远在邃羽,但会时时传信于皇兄,如有急事,臣定会火速返回。”
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沉默许久,似乎是看出了君赢羽的坚持,终于叹了一口气,道:“罢了。你想去邃羽,是想去查探文微明一事罢。”
“既如此,为兄不再坚持。但请皇弟万事小心。”
“是。臣弟谢陛下隆恩。”
说到此,皇帝陛下似乎想起一事,又道:“你此次前去邃羽,无人关照,本来朕刚与各国使臣说话,想是诸君离故国已久,询问他们归期。这些人之中,若无意急归的,皇弟也邀请他们出席镜云的生辰礼罢。”
君赢羽微微蹙眉:“皇兄,镜云还未出阁,是否礼数不合?”
“无碍。你那镜云妹妹,已长大了。”
皇帝陛下微微笑着,颇有深意道。
酉时三刻,广御王中灯火通明,丝竹管弦,声声悦耳。
天空中飘下丝丝细雨,颇有些冷,慕昱风打了一把白色折纸伞,伞上有些氤氲的墨迹晕开,好似远方氤氲的山水。
他这日是常服,卸去浑身的珠宝贵气,并无半点装饰,就连长衫亦是素净的白色,一如天边明月,清冽孤傲。
慕昱风有一头好看的长发,今日他并未束发,又黑又亮,恰如泼墨挥毫,丝绦万千,披散于身上,与白伞上的墨迹绰约相映。
君赢羽站在门前,看到远方走来的身影,雨影重重之中,有一身素净的白,忽让他觉得恍惚。
遥记昔年,那个人也是这般一身尺素,一把白伞,一头墨发,轻轻地撞进自己的心里。他总是知晓自己的心事,自己的喜好,记得自己喜欢的酒。
那人轻轻抬眉,出言便是调笑,总会温温地道:“王爷善谋,却并不爱谋,在微明这里,只需放下心事,把酒言欢即可。美酒千日春,来上一坛!”
“微明......”
君赢羽正出神,忽见一坛酒迎面递来,而后就有人温言道:“南国苗疆所酿美酒,千日春,不知王爷可有兴趣?”
君赢羽回神,看到酒坛子上的红封果然写着千日春三个大字,他不由一愣:“睿江王.....也知道千日春?”
“自然。”慕昱风一边说,君赢羽一边邀他进府,他道,“千日春乃是南国苗疆民间酿酒,味道甘甜清冽,犹如山间冷泉,饮之,沁人心脾。然世间诸君,对荣华富贵趋之若鹜,以饮酒来比之自家身价,对民间酿酒,自然不屑饮之。”
说到这,慕昱风奇道:“王爷也知晓千日春。”
说话间来到大厅宴席,君赢羽与慕昱风皆落座,君赢羽屏退众人,只有他二人,这才道:“不瞒睿江王,本王有一故人,本王知晓此酒,是那故人之故。”
君赢羽打起精神,问道:“那睿江王如何会知晓此酒?据本王所知,此酒在煜羡与邃羽并不流通。”
慕昱风低眉一笑,为君赢羽斟酒,自己先敬一杯后,道:“千金之酒,唯千日春尔。好酒犹如贤才,不应被埋没。百事尽除去,惟余酒与歌。”
君赢羽听罢,手中一顿,抬眉看向他对面之人,许久不说话,后来才轻轻道:“你竟和他说了一样的话......”
“什么?”慕昱风两三杯下肚,喝得正兴,仿若未闻。
君赢羽摇摇头,道了句无碍,亦是三两杯下肚。
百事尽除去,惟余酒与歌。千金之酒,唯千日春尔。王爷,你我今日不醉不归。
故人一言一语,一眸一笑,犹在眼前。
君赢羽闭上眼睛,全是故人身影,不禁让他心醉神迷。他心中郁结,甚至连今日想问慕昱风的事,都难以问出。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二人推杯换盏之际,君赢羽状似不经意道:“本王听说,邃羽崔相国手下有一批死士,名号鬼府罗刹,不知睿江王是否听说过。”
慕昱风闻言,停了停,眼神似乎有些迷离,道:“自是听过的。不过那十四名罗刹十分神秘,却不知是何来历。”
君赢羽不说话,慕昱风继续道:“王爷不知,这十四名罗刹,之前是邃羽皇室所圈养的死士,今上少时,相国掌权,便也将这十四名罗刹收归己用。”
千日春却是好酒,酒性亦烈,说话间,慕昱风又是几杯下肚,醉得却有些深了。
“十四罗刹前身,不知王爷是否听过,有北府十六骁骑,乃护卫皇室之骑兵。”
慕昱风说到兴致处,要站起来,却被衣衫绊住,烈酒致使脚下发软,不由向前栽去。
醉汉摔倒总是狼狈不堪的,慕昱风一时不慎,以为自己在这位冷静温和的王爷面前又要失态,却不想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君赢羽接住他,怀中温暖而又沉静,却并未出言。
“北府十六骁骑,快如风,烈如火,强攻强刀,善于骑射,可以一敌百。”慕昱风并未起身,在君赢羽怀中,忽而吟唱起来:“关山万里远征人,一望关山泪满巾。青海戍头空有月,黄沙碛里本无春。高槛连天望武威,穷阴拂地戍金微。”
吟过大半阙,慕昱风却忽像忘了最后一句,君赢羽心中震动,闭了闭眼,才哑声道,替他补全最后一句:“九城弦管声遥发,一夜关山雪满飞。”
“你见过他?”君赢羽忽然冷道。
凉州曲,是文微明最喜欢的曲子。凉州大遍最豪嘈,霜刀破竹湿朱弦,这是凉州曲的唱词。
慕昱风愣了一愣:“王爷在说什么?”
“睿江王,可认识一个人,名唤文微明。”君赢羽扶慕昱风站好,径自在一旁落座。
慕昱风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忙拜了一拜,告罪道:“小王不识文将军。”
“睿江王莫要告诉本王,难道这些只是巧合?”
慕昱风忙急急地又拜了一拜,这时他酒也醒了,不敢再造次:“当真只是巧合!文将军当时借道邃羽,小王那时还在深山之中吃斋修行,怎会识得。”
君赢羽算了算,确实时间对不上。听闻慕昱风自少时起,就被皇室送至深山中修行,年近弱冠才返回皇室行了冠礼,究其原因,却是个家皇室秘辛,君赢羽不曾探得。
难道眼前此人竟真的不识得微明吗?
君赢羽望着眼前人影,也是一身素净,墨发如瀑,说话时的神情,语气,动作,声音,竟隐隐有一丝熟悉之感。这熟悉之感,竟让君赢羽不忍再责备,亦不忍再冷言相向。
素白衣衫,白色纸伞,千日春,凉州曲,所有这些,难道当真只是巧合?
也罢,君赢羽心中叹了一口气,神态如常,转移话题道:“今日唤睿江王来,其实还有一事。镜云公主生辰礼后,本王将启程去邃羽,不知睿江王是否方便与本王一道。”
既然他身上如谜一般,那不如亲自查探。
慕昱风低头沉思片刻,小心问:“不知王爷为何突然有兴趣至邃羽一游。”
“今上有些事,着本王与邃羽陛下商议。”君赢羽继续观察他的反应。
“自然好。能与王爷同行,是小王之幸。”
二人如打着哑谜一般,一个拐弯抹角地问,一个虚与委蛇地答。表面看来,应对如流,毫无差错。
一餐吃罢,慕昱风已是叮咛大醉,走路都不稳了。自家小厮杨元见慕昱风始终未回府,便驾着马车来接,在府外报了姓名,广御王府管事领他进府,却不曾想一进宴客正厅,却见自家王爷紧紧抱着君二王爷,一直喊他,澈安,澈安。
杨元快被吓晕过去,赶忙上前去扶自家王爷,谁知君二王爷却淡道:“不必。”
“睿江王今日喝多了,便在本王处歇息罢。”
君赢羽说罢,亦不等杨元反应,径自抱起叮咛大醉的慕昱风,在众人的瞠目结舌之中,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