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云公主年芳十八,正是无双妙龄,与煜羡皇帝陛下,广御王君赢羽是一母同胞的胞妹。
今上君赢逝是个多疑的主儿,他之下有五位皇弟,一位皇妹,政事之上,对五位弟弟的态度截然不同,对一母同胞的弟弟君二王爷自然是更加倚重。至于那唯一的皇妹,自然又是疼宠到了极致。
镜云公主年年过生日,年年都是又隆重又盛大,尤其这一年,恰逢公主生日与皇帝陛下的大婚撞在了一起,各国使臣来贺,这又是赶上了好时候,双喜临门。
今晨,公主殿下便要开始梳洗装扮,她穿上了最华美的衣衫,长袖宽群,飘然蹁跹,梳起如意九鬟髻,鬓帖雕镂琉璃花,额间花钿帖了三颗玉珠,顾盼流转之间,竟是仿若天宫仙子,娇美艳丽。
正梳洗间,听宫侍来报,说是今上请公主去承华殿,那里已搭好了戏台,正准备着公主点戏。
镜云公主应下,顺道问了一句:“应善公公,不知各国使臣是否已经到场?”
应善公公恭敬答道:“自然是已到了。都等着公主呢。”
镜云公主微微一笑,道了声好,又对镜整了整妆面与发饰,这才满意地笑了笑,站起,任由一大堆宫人簇拥着离开。
来到承华殿,众人果然都已到了。镜云公主给皇帝陛下见礼,众臣亦对公主请安后,这才在皇帝陛下身侧的椅座中座下。
这时,有宫侍上前,呈上戏折,毕恭毕敬道:“请陛下点戏。”
皇帝道:“今日乃是镜云生辰,镜云,你来点罢。”
“啊,是。”
镜云公主有些心不在焉,仿若这才被叫回神一般,伸手去接皇帝递来的戏折子。
皇帝端坐在龙椅中,身体靠在椅背上,喝了口茶,好似漫不经心地打趣她:“镜云,今日可是你的生辰,如此心不在焉,是在找什么?”
镜云顾左右而言他:“二皇兄呢?怎么不见他。”
“你皇兄官拜礼部尚书,今日是你生辰日,又要顺带招待各国使臣,自然是忙得紧。待他安排妥当了,便会过来了。怎的?离了你二皇兄,你这生日便过不好了?”
镜云忙道不敢,不过一会儿,几位兄长都来见礼,三皇兄君赢离送了一对塞外鹰隼,说是闲来时可放飞打猎,帮着公主解闷。
四皇兄君赢冽派人送了一对碧玉剑来,他这些日旧疾犯了,不怎么爱露面,礼物到了便是心意到了,皇帝陛下面露不悦,但碍于群臣在场,倒也没说什么。
五皇兄君赢雪是一个闲散王爷,手里民间玩意儿多,镜云生辰这日,他特意着人聚集民间最好的绣娘,收集百鸟之毛,为镜云公主织出一条百鸟裙,此裙在风吹舞动之间,悠然飘荡,当真如百鸟之王一般,日影同色,相缠相绕,堪比艳云彩虹。
六皇兄君赢浩上前拜见皇帝,同贺小妹生辰,并送上一对缠臂金环。那金环盘绕环数有三圈之数,圈上雕刻有金枝玉叶的镂空纹,叶子形状处镶嵌有红绿宝石,自是华美异常。
镜云公主站起,拂了拂身,谢过几位兄长。
她落座之时,恰巧抬眼,望见远处一位幽深的眼眸中。
镜云公主脸上一红,垂眸,拂裙座下,用团扇扇了两下,好掩去自己颊边热意。
话罢,镜云公主点出了戏,现下实在很流行的紫钗记。紫钗记内有一心一意的男子李益,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女子霍小玉,镜云公主看着戏台上至死不渝的二人,不由又将目光瞥向远处,她只微微一抬眉,便能看得到那男子伟岸高大的身形,偶尔两人目光相撞,镜云公主心内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不过片刻,却见君二王爷远远地踱步而来。
几位王爷纷纷起身见礼,众使臣更是不敢怠慢,纷纷上前请安。君二王爷好脾气地一一打过招呼,待行至一处,却忽然驻足。
慕昱风站起,向君二见礼:“那日是小王失态,请王爷莫要怪罪。”
君二依然目光柔和道:“睿江王不必客气。托睿江王的福,本王知晓了十四罗刹之名,日后去了邃羽,避开这些危险人物便是。”
慕昱风心中盘算一番:“邃羽早已臣服煜羡,十四罗刹哪里敢伤王爷。莫说是王爷,王爷身边的亲近之人,自也是不敢伤害分毫。”
君赢羽望着他,依然含笑,半天才说了一句好,拍了拍他肩膀,示意他不必客气,落座即可。
众使臣落座于下首,最上首自然是皇帝陛下。皇帝陛下身畔,是最受宠的镜云公主,几位王爷与各位封侯封爵的老臣。
少倾,君赢羽上前,向皇帝陛下见礼。
镜云公主看到君赢羽,立马欢脱地站起,摇了摇他的衣袖,撒娇问:“二哥今年又为我准备了什么好礼物?”
君二微微一笑,道:“此时不便交予你,待夜宴之后,二哥再给你。”
说罢,君二看向上首,得陛下旨意,陛下首肯。
午后,几出戏唱罢,镜云公主有些疲累,回宫小憩。
小憩之时,恰有宫人送来君二的礼物,小公主捧在手心,翻了两页,却见那话本上写的是‘清羽记’。清羽记下,附有商容先生的名号,小公主立马开心不已,马上翻了两页,半靠在软塌之上,立时看得津津有味。
午后,蝉鸣不已,暖光从树叶间落下,斑驳稀落,犹如破碎的玻璃灯,热意之中凭添萧索。
慕昱风回到都亭驿,他知晓晚上还有夜宴,自己却另有打算,便称病告假不去。傍晚,杨元进来禀告道:“王爷,已准备好了。”
慕昱风看向杨元的眸子冷了冷,不似平日:“前些日子,委屈你了。”
杨元听罢,忙跪下道:“王爷何出此言?”
慕昱风未说话,摆了摆手,令他退下了。
杨元离开后,许久,才见慕昱风起身,他走到一箱衣柜前,停驻许久,打开,看到里面整整齐齐地叠放一叠衣服,十分素净,另有一把白色纸伞,不由出神许久。
他想起那个人。
那个死后未曾立碑,无处埋骨的可怜人。
慕昱风拿起箱子里的衣衫看了看,仔细摩挲上面的纹路,似乎上面还残留着那个人的温度。他总是想,那人死前,是否曾后悔过。
微明,像天上那一颗最圣洁的星子,无边黑夜中,也许只有他未曾被尘世的污秽沾染半分。可就是这般好的人,亦无法拯救世人,拯救他。
君赢羽,文微明,镜云公主,这些活在阳光下的人,与自己总是不一样的。
慕昱风思绪纷飞,想起多年前,那个人也是这一身素净的白袍,与自己说起与君赢羽的过往,那般畅所欲言,毫无隐瞒。
想来他一定不知,那些小事,都被自己记在了心里,如果当初他知道会有今天,是否也会恨自己?
慕昱风不敢再细想,手上有些颤意,正当他思绪翻涌,却听门外杨元道:“王爷,时间到了。”
慕昱风应了一声,忙放下手中衣物,轻放叠好,重新锁回柜中,出门应话。
夜半,京城街道上相继点起了花灯,放起了礼炮,庆祝公主生辰。于他国而言,为公主生辰闹花灯,这是万万没有的事,可在煜羡,由于今上实在是疼宠小公主,因此特许了这日取消宵禁,点灯开市,一派繁荣景象。
街道上,各式花灯被高高挂起。这些花灯,或是小巧玲珑,或是古朴典雅,到处花团锦簇,灯光摇曳,实是绚丽悦目,天上人间,灯月交辉。
“二哥,二哥。你快来。”
观灯的人流中,有一清脆明快的女声,一边目不暇接地看着满眼的花灯,一边叫喊着自家哥哥赶紧跟上。
“你慢一些。”
这女子的兄长,一听声音便是稳重沉静之人,声音甚是好听,清澈如溪,安静温软。
这二人身畔,随行了些带刀仆人,个个身形高大,神情警惕,一看便知是练家子,功夫不俗。
大街之上,花灯品种繁多,有薄如烟云的纱灯,六角尖尖,垂吊珠穗;有模拟动物的凤灯,鱼灯,仙鹤灯,更有模拟花卉之美的荷花牡丹玻璃灯,流光溢彩,趣味横生。更有甚者,有商贩将民间凄美的爱情故事绘于花灯之上,抑或将谜题绣于灯面之上,引观灯客竞猜。
“大家快来看,这商贩在耍赖,明明我家公子按着谜面猜对了答案,这人却不肯赠灯了!”
二人行过一段街,却听一阵喧闹,却原来是商家与彩灯的看客起了争闹。
为客的似乎是一个富家公子哥,发髻上坠着明珠,脖颈间配着金璃璎珞的项圈,一身明蓝的华服,一看便知非富即贵。
“客怎地这般说话,明明是客胡闹,偷偷换了题。”那客虽是非富即贵,商贩却也不见软弱,仍是反驳了一句。
为客的家仆不满,狠狠推了一下商贩。
众人围观二人争闹,那活泼的女子见了亦要去围观,却被自家兄长拉远了。
“别胡闹。”兄长道。
女子撅起嘴,正要不满,刚要发作,却听不远处,有悠悠民乐悠然而起,却是有戏班在人潮中搭起了文武台,借着花灯之美,咿咿呀呀地唱起戏来。
那活泼女子的注意力登时被戏台吸引走了,不由开心道:“二哥,你快看!有人在唱戏!”
兄长道:“这确是奇了,从未见过花灯之夜上有人唱戏,既然你喜欢,不如去看看。”
女子道:“每年,我最喜欢二哥送的礼物。你今天送我商容先生的新话本,我已看了,真真的好,只不过那公主最后实在可怜,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
却原来,这女子便是今上镜云公主,男子便是赫赫有名的广御王君赢羽。
君二宠溺地摇了摇头,道:“你只看得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却不知他二人并非同一天地,本就不应携手。”
他二人走到戏台下,落座,专门有仆从清理了过于密集的百姓,但毕竟此次乃微服出巡,不过一会儿,周围又是围起了密密麻麻的人群。
“公主且听小生言,小生我非民间子,乃是千年灵狐投人身,为慕红尘下山来,得遇公主识知音,只愿与你海枯石烂不变心。 ”
那戏台上的男子,身着一身青衣戏服,长发半束,脸上带着狐仙的面具,腰间一根红色丝绦,丝绦尾端系着两个小铃铛,行走之间铃铛作响,清脆悦耳。
只听那女子唱道:“狐郎啊狐郎,仙凡匹配自古有,纵然你是狐仙变,你待我温良和顺令人敬,胜过人间无数男须眉,今日我愿与你配,只做鸳鸯不羡仙。”
镜云公主一看,不由惊喜道:“二哥,是你送我的商容先生的新戏,清羽记!”
清羽便是这男狐仙之名,此话本讲述清羽一生,因此命名清羽记。
二人静静听戏,戏末了,文武台上狐仙得报大仇,公主性命奄奄一息。公主对男狐仙道,她早知清羽并非灵狐,而是利用自己向父皇报仇,可她终是不悔。只希望经此一事,狐仙可以放下仇恨,放过自己。
男狐仙脸上的面具仍在,那公主死在他怀里,最终问,清羽是否爱过自己。
男狐仙未曾说话,只紧紧握住了公主的手,众人观此戏此景,无不潸然泪下,只叹红缨落尽君不见,天涯浪子泪沾衣。
镜云公主女儿心性,更是被这出戏感动,正要将满腔伤心于二哥说时,忽听远处有人喊:“着火了!着火了!有人杀人了啊!”
镜云公主吓了一跳,君二皱眉,向远处望去,一旁护卫忙上前解释道:“似是刚刚的商贩与客打了起来,一连打翻了好些个灯笼,引起了大火。两方掐起架来,很可能是捅伤了人。”
君二心道不好,今日观灯会,寻常百姓实在太多,搞不好要出大事,于是便对众人道:“你们看好小姐,我去去就回。莫不要出了大事。”
“是!”家仆领命。
君二说罢,便点了几个人,跟着自己去了。
镜云公主被吓着了,再抬头一看,却见戏已散场,众戏子谢幕。那男狐仙这时终于将面具拿了下来,镜云公主看罢,心中微微一动。
男狐仙对镜云公主轻轻一笑。
镜云公主立马感觉呼吸一滞,片刻,只见她摆一摆手,身边立马有丫鬟伏下身来,镜云公主耳语一句,那丫鬟立马领命,直起腰,咳了一声轻道:“公主要去官房,你们且回避。”
官房,便是女子如厕。众人听罢,自然不敢再跟上去。
少倾,镜云公主在贴身丫鬟的搀扶下,转过一处小巷,来到一处破庙中,丫鬟在庙外等她。
镜云公主战战兢兢地走进破庙中,展开手心里的纸信,刚刚无意中,有伶人塞了这张纸给她,告知她在此处相见。
“弘殷。是你吗?弘殷。”
镜云公主却不见有人回应,她摸黑走了几步,感觉突然有人抚上她的肩,登时要喊,却听身后人道:“镜云,是我。”
镜云公主回过身,果见是那个男子。
男子一身青衣,头发半披,青衫上有红色丝绦轻轻挽着,丝绦下轻坠着几颗铃铛。
微风过处,铃铛轻响,声音竟十分悦耳动听。
“弘殷,我今日才知道,原来王爷的表字是弘殷。”镜云公主说罢,面颊微红,低眉道,“既然你允我唤你弘殷,也请弘殷日后唤我落姝罢。”
男子微微一笑,头上月影光如昼,星点似银霜,愈发衬得他眉宇之间器宇轩昂,碧衣绝世。
“王爷被世人称为睿江王,不想,多才多艺,连商容先生的戏文竟也会。”
不想与镜云公主私会的,正是邃羽睿江王慕昱风。
“臣本也不会,但知晓公主爱听戏,尤其爱商容先生的戏,便特意求了班主,学了这出新戏,只为公主展颜一笑。算是公主的生辰礼,不知公主,爱否?”
慕昱风双眸清亮,一身青衫,月夜下,愈发衬得他玉树临风,遗世独立。
他笑看着镜云公主,镜云公主略一低眉,微微抬手,似乎是想触碰他一下,半途又微微顿住。自古以来男女授受不亲,她总是不敢再往前一步,不敢验证眼前人是真是假。
谁知,慕昱风却轻轻一笑,一把握住她的手,将那只芊芊素手紧贴上自己胸前。
他道:“落姝既已对臣有意,又何必遮掩。臣全身上下,只属于公主一人。公主想触碰哪里,都可以。”
镜云公主一听此言,愈发双颊羞红,我我我了半天,不知该如何言语。
她手心之下,紧贴着那男子温暖有力的肌肤,衣衫轻薄,男子胸前肌理与脉动清晰地传来,几乎让镜云公主换不上气来。
慕昱风见状,愈发大胆,将镜云公主揽入怀中,道:“落姝如果愿意,做我的王妃如何,你我一道去邃羽。如果你愿意,我便上报皇帝陛下,请陛下赐婚。”
镜云公主也轻轻回揽住慕昱风,正要说话,却被人勾起了下巴,月夜下,慕昱风的双眸如起了雾的湖水,氤氲着淡淡的一层,他头靠过来,要吻上镜云公主的双唇。
镜云公主觉得自己的心砰砰跳,不由被眼前的男子牵着走,她闭上眼睛,正要接受眼前男子的亲吻,却忽听远处冷冷的一声。
“镜云。”
镜云公主吓了一跳,登时睁眼,将怀抱着自己的男子猛地推远,她看着远处来人,怔怔道:“二哥......”
君赢羽半晌不说话,只缓缓走入庙中,看了看镜云,又看了看面色如常的慕昱风,道:“镜云,时候不早了。该回府了。”
镜云咳了一声,有些仓皇失措,不知该如何,走之前,又转回身,道:“请二哥不要为难他。”
君赢羽并未回话,也未向镜云公主看一眼,只看着慕昱风。
下人们自然知道王爷是何意,不敢怠慢,只将公主速速迎回宫去。镜云公主知道二哥平日虽然温柔,但若真生起气来,是一千一万个难哄的,便只好先退下,想来改日再去哄二哥开心。
镜云公主走后,君赢羽率先开口,道:“睿江王,真是好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