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如熙,你竟然还活着!”
清冷月辉之下,君赢羽面色苍白,多少有些震惊之色,但他眼神依旧温柔如水,有皎皎月华映照,藏不住那一丝丝久违的欣喜之意。
“王爷。”
“如若你还活着,那文将军,文将军是否尚在人世?”
君赢羽说话时,声音多少有些颤抖,常年镇定如他,竟不想也有显露真情实意之时。安如熙与安如燕,少时生长在文家,曾是文微明身畔侍婢,从小便跟随文微明一起学武,后因功夫了得,特准许与文微明一起参军。那一年安如熙与安如燕随文微明出征洛鍊,借道邃羽,不想却半途中了埋伏,五万大军一夜之间被屠戮殆尽,无一生还。
君赢羽也曾派人去秘密查探,皇兄也曾震怒,呵斥邃羽国主必对此事有所交代。但数年过去,此事竟查探不出分毫内幕消息,也未曾寻到一人尸身,五万兵士竟如人间蒸发一般。
“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何文将军一行一去竟毫无生还。”
“君二王爷。”那安如熙扶了扶身,道:“当年出征路上,我偶感风寒一病不起,因为怕延误军机,便被留在了半路上养病。将军动身之时,只有如燕姐姐与将军的贴身侍卫随行。”
“贴身侍卫?”君赢羽皱了皱眉,依稀记得微明身边,确实有一侍卫随行,那侍卫其貌不扬,身形却高大,每日不苟言笑,与人说话总是低着头,额前一片阴影,令人看不清容貌与神情。
“本王记得,那贴身侍卫是叫?......裴......”
“裴霄。”
君赢羽皱皱眉,对那侍卫的记忆实在是太模糊了,模糊到只记得他惯穿一身灰衣,发上时常插一根木簪,木簪粗糙到都看不清那簪上雕刻了什么。其余的,只记得微明对那贴身侍卫很是信任,旧年他与微明常伴一起之时,也有那名侍卫跟随左右。
“裴霄很小便与微明将军在一起,二人几乎相伴长大,因此很得将军信任。”
君赢羽点了点头,继续又问:“如此说来,你并未亲身经历当年邃羽发生之事。”
“虽未亲身经历,但当年臣病好之后,曾日夜兼程追至邃羽境内,想赶上将军一行,却不想......”
“却不想如何?”君赢羽眉宇眉宇轻皱,声音听来平静无波。
“却见已是血染黄沙.....五万大军,全军覆没。文将军.....为护国而死!”
安如熙说罢,身形伏地,满腔愤恨令她单薄的身体止不住颤抖。
君赢羽闻言呼吸一滞,突然不再说话。
安如熙跪在他脚下,忽而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压力自上而下袭来,令她瑟瑟发抖,背上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月光下的男子许久不言,只负手而立,片刻,才听男子冷冷道:“他是如何死的?被谁所杀?”
安如熙知晓眼前男子动了真怒,缓了缓情绪,回忆那日的情景,深吸口气才道,“那夜,我看到一名男子,那名男子身着黑衣黑甲,头上覆有黑帽,面上是鬼面黑甲,看不清面容。他手上有两把弯月手戟,手戟刀锋被鲜血染红,形如鬼魅。”
安如熙闭上眼,颤抖道:“他的手戟,贯穿了文将军的身体。”
君赢羽静默一阵,忽道:“笑话,凭他一人,如何灭五万大军,又如何将五万大军庇护中的文将军一击毙命。”
安如熙吓得有些结巴,忙拜了一拜,急道:“臣所言句句属实,此事谜团重重,非臣下一人所能窥破,当年未曾回王府寻王爷求助,也是怀疑朝内有贼人与外部勾结,只得藏身于民间,不敢打草惊蛇!”
君赢羽不说话,安如熙也不敢再多辩解,唯有战战兢兢地继续跪着。不知过去多久,才听男子道:“起来吧。”
安如熙应是,再拜了一拜,才敢站起,忽而又听君赢羽问:“那黑衣人是否有什么特征。”
安如熙道:“弯月手戟,般若鬼面。”
君赢羽垂目思量,不久后出了张府,很快便没了踪影。
第二日,慕昱风在都亭驿中用茶小憩,他此刻眉宇微沉,眼神正飘向远方,不知是因何出神。
一旁的小宫娥来来去去,他们年岁颇小,正是顽劣爱闹的年纪,便嬉笑追逐,忽然听有人唤了一声:“无瑕!”
慕昱风闻声一震,猛地回过神来,脸色颇有些苍白,手中茶盏里的好茶也洒了一身。
却原来,“无瑕”是个小宫娥,年纪不过四五岁的样子,她蹦蹦跶跶地从慕昱风眼前跑过,还不小心摔了一跤,这才引得后面几名追赶她的宫娥惊叫了起来。
慕昱风见状走上前去,将那小宫娥抱起,拍拍她身上的灰尘,温言道:“你叫无瑕?”
那小宫娥好像个粉雕玉琢的面团子,年纪虽然小,却毫不认生,看见慕昱风,竟直接楼了他的脖子,奶声奶气地唤:“父亲,父亲。”
慕昱风被唤得一笑,后面几个年纪稍大的宫娥追上前来,看见慕昱风,扶了万安,齐声道:“王爷吉祥。”
“这是谁家的小孩子,这般调皮。”慕昱风问道。
“回王爷的话,无瑕从小生长在宫里,父母已亡,当年是宫内的一宫娥与侍卫所诞,掌宫嬷嬷见她身世可怜,便留在身边了。”
皇宫后殿,宫女与侍卫偷情自然是死路一条。这小女孩从小便没了父母,自然很是可怜。只是没想到世间之事竟有这般巧合,这是他认识的第二个名唤“无瑕”的女子。
无瑕,无瑕,自是这世间最纯净美好之事。白璧无瑕,纯洁无垢,多美好的寓意,女子当得。
说话间,已有一年老的嬷嬷闻声赶来,见自家小女闯了祸,忙道:“王爷莫要怪罪,是老奴之罪,未看顾好这小娃。”
慕昱风笑了一笑,不仅并未怪罪,还微一弯腰,随手摘了一旁的莠草,三两枝便编了个小兔子的形状,递给那小女娃。
他道:“此草,叶鞘松弛,穗形犹如狗尾,苗叶似粟,民间称此草为狗尾,寓意坚忍质直。它常被用来编制小动物,毛茸茸的最适合不过,无瑕,送给你。”
那女娃看到小兔子,忙拍手欢笑,忽然抱住慕昱风的脖子,吧唧就亲了一口。
都亭驿长大的小宫娥,自是不如深宫中教养的那般规矩守礼,慕昱风只呆了一呆,摸摸那女娃的头,便又笑道:“去玩吧。”
众宫娥告退,慕昱风长身而立,望着那小宫娥跌跌撞撞跑出去的身影,忽有些恍惚。
这时,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慕昱风回身看去。
君赢羽看着他,双目如水,仿佛可以穿透人心。
慕昱风垂目,不知从何说起,过去半天,像是在隐藏好心中的波动,才道:“王爷此番前来是何事。”
君赢羽不动声色:“不知睿江王是否还记得楚阳。”
“自然。前日公堂上作证杨元杀人的那个小贩。”慕昱风垂下眼道。
君赢羽嗯了一声,停了一停,而后又道:“此番到访,是要与睿江王说,杨元之案两日后再审。”
“敢问王爷,本案是否有新的证据,杨元是否无碍。”
君赢羽但笑不语,片刻,嘱咐宫娥换了一壶好茶,又问:“不知睿江王是否精通棋艺,本王最近沉迷此道,很早便听说睿江王最善执棋,今日便想来对弈一局,还望赐教。”
慕昱风抬头望了君赢羽许久,随即才微微一笑,道:“哪里。既如此,还是小王请王爷赐教了。”
说话间,便有宫娥端了棋盘上来,那棋盘不知是何方山石所刻,竟微微透着温润的光泽,横纵十九条线雕刻于黑色山石之上,黑白二子置于其间,竟有些夜作棋盘,星作子之感。
“星罗棋布连紘,四象八卦万变。”君赢羽执黑先行,眉目轻垂,缓缓道,“睿江王请看,这弈局既如江湖之险,又如庙堂之高,深奥莫测,变化无穷。你我二人便是世上之人,从不知道自己下出的这一步,是生,抑或是死。”
君赢羽说罢,抬头看了慕昱风一眼,才落子。
慕昱风闻言摇头,轻轻一笑,一子落下,道:“一局棋而已,不知王爷何意。”
君赢羽却不再说话了,仅是嘴角含笑,又认真落下一子。
“列卒周匝,不见十二宫。罗网连紘,难觅星河君。王爷这一子,再看整体走势布局,不由让小王想起这一句话。”慕昱风道。
“哦?”
“相传,‘星罗棋布’有十二宫,十天干为天宫,由星河君掌管,十天干天宫下分别设有十二地支殿,十二地支殿内各有二十四节令使者,隐秘于民间,伪装成普通的贩夫走卒,为星河君网罗消息。”
“君二王爷这般人物,却不知是否知晓这星罗棋布之主。”
君赢羽笑笑:“星河君何等人物,本王如何知道。更何况,历年历代,时日长久,但凡只要做了星罗棋布的主子,都唤星河君,星河君换了一代又一代,哪里知道如今这一代的星河君来自何方,又出自哪国,生身为何。”
“是小王唐突了。”慕昱风落下一子,叹息一声:“实不相瞒,是小王心中有事,想寻找一人,但多年过去,未曾寻到。知晓星罗棋布神通广大,所以才问上一问。如若君二王爷知晓星河君,想来可以为本王引荐。”
君赢羽笑道:“星河君一事,本王确实帮不上忙,但杨元之事,倒可帮忙一二。”
说话间,二人对弈完一局,慕昱风放下棋子,道:“是小王输了。”
“睿江王心中有事。待他日睿江王可专注对弈之时,本王再来罢。”
君赢羽出罢都亭驿,想起一事,来到小贩楚阳所居之处,见街口处有一酒楼,就派顾风进去问话。
果不其然,顾风回来后,禀告道:“楚阳曾有一个妹妹,在张府上做丫鬟。那丫鬟以前每月都会回来探望兄长。再后来,突然消失了。”
君赢羽再问那丫鬟特征,才知那丫鬟常年穿一件绣有梅花的衣衫,手帕上亦是绣有梅花,府上人唤那丫头叫梅香。
“梅香。”君赢羽若有所思,道,“梅香现下何处,去查。”
“是。属下已派人去查了。”
君赢羽回到府上,立即派侍卫陈念去将张府的刘通擒来问话,刘通走后,君赢羽心中已有计较。
二日后,三司会审。
结案相当顺利,却原来是荷香伙同楚阳残害张夫人。动机乃是楚阳之妹,梅香。
顾风行事之果断,利落,在君赢羽交代任务当日,便已知梅香是死于张夫人之手。为张夫人虐杀至死。听说,死前也是衣衫不整,死得甚为凄惨。
梅香与荷香情同姐妹,梅香惨死,后又机缘巧合认识了楚阳,二人便心生一计,以同样的方式残杀张夫人,在嫁祸至旁人身上。
而这旁人,不巧便成了杨元。
刘通无意中撞见荷香与楚阳密会,商量对策,因此便知道了其中秘辛。于是威逼荷香委身自己,否则便要将荷香与楚阳供出去。
当日,慕昱风与君赢羽夜探张府,不巧便碰见了刘通与荷香索要“报酬”的场面。君赢羽当日便觉得奇怪,因此后又审问刘通,所幸那刘通竟十分不争气,君赢羽只问了一两句,便和盘托出了。
万幸张夫人尸身未曾下葬,在她颅后找到了真正的死因,便成了楚阳行凶的证据。脑后的血窟窿,正是楚阳自家内锄头所为,伤口吻合。
慕昱风明显松了口气,一再谢过君赢羽。
君赢羽道:“不必言谢,睿江王即可回驿站,好好歇息吧。这两天我看睿江王心焦气躁,必是担心杨元所致。”
“是。那我先带杨元回去了,他有些累了。”慕昱风说罢,又道,“只是奇怪,今日楚阳并未赴审,派官差去寻了也不见人影,不知是有什么蹊跷。”
君赢羽想了想,道:“睿江王先回去休息,方才已派人前去捉拿楚阳,一会儿本王也亲自去一趟。”
慕昱风点了点头,便带杨元先回驿站。
君赢羽见慕昱风离开,即刻向旁人吩咐道:“备马。本王要去一趟楚阳处。”
“是!”
片刻,君赢羽纵马赶至楚阳处,却听巷内一片刀光剑影声,他正奇怪,心想楚阳一普通的贩夫走卒,如何能与官兵相抗如此之久。待他下马,跑去巷内一看,却见重兵围困之中,却是一名身着黑衣黑甲的男子。
微风只需轻轻一吹,那黑衣男子身上的血腥味便铺天盖地而来。
君赢羽惊于当场,似乎连一步也不能挪动。
众人围困之中,那男子手执弯月手戟,面覆般若鬼面,一把手戟已狠狠插在了楚阳的心脏中心,力气之大,手戟大半没入了楚阳的心脏与他身下的墙壁。
男子黑靴下面已是一大滩血迹,他站在血泊中,脚下倒了尸身万千,犹如从十八层地狱中挣扎着爬上来的修罗鬼怪一般,丑陋而凶恶,只为嗜血而生。
更甚至,君赢羽无法从眼前人身上读出一丝丝生人的气息。他真的仿若死人一般,没有一丝丝呼吸。
“抓住他!他杀了楚阳!”
身旁官兵还在呼叫,亦有人不怕死地冲上去,却不想那鬼面身形之快,之猛,弯月手戟轻轻一劈,瞬间便可了结一人性命。手戟过处,尸横遍野。
且他专挑人心脏处下刀,手戟长身狠狠刺入眼前人的心脏,再慢慢转上数圈,好似在欣赏来人临死前痛苦与挣扎的表情,张狂如鬼怪妖魔。
忽然,鬼面猛地拔出手戟,死人心脏内的鲜血顿时如喷泉一般喷涌而出,溅了他满身。
君赢羽胸口剧烈地起伏,他眼看那鬼面走向自己,如修罗而至,他闭了闭眼,稳住呼吸,厉声道:“是你?是你杀了文微明?是你屠戮五万煜羡将士?!”
那鬼面男子不说话,只望着他,面上的般若鬼面犹如被鲜血与地狱业火染红了一般,仿佛嘲笑着君赢羽,嘲笑着这世间所有。
“本王杀了你。”
君赢羽很快恢复镇定,所有人惊惧不已之时,唯他当机立断,冷言抽剑而上。鬼面侧身避开,手戟当地一声撞上长剑,金属摩擦,当即闪出金色火花。
那鬼面身手甚是厉害,在君赢羽招招致命的剑招之下,虽有些吃力,竟也还能勉强应付。要知道君赢羽师承少林十二载,身手已是了得,各种功法自是出神入化。少林高僧每每夸他是练武奇才,江湖上许多人早已不是他对手,却不想这鬼面又是何门何派,竟还能应付君赢羽的全力攻击。
当地一声,鬼面似乎想用手戟刺入君赢羽心脏,却被君赢羽一剑挡住。那鬼面见状仍是不死心,使劲力气向下压去,似乎再一些力气,便能将长戟狠狠贯穿眼前人的身体。
君赢羽眉宇一皱,另一手暗中一动,运气向指尖送去,用真气一震剑尖,巨大的冲力瞬间便将鬼面弹开,化解了他的攻击。
“十一。”
君赢羽欲再攻击,忽听有人轻轻唤道。
然而鬼面却并不被这声影响,只见他身形突然冲起,双手执戟便是向君赢羽面门而去,第一手便是杀招。君赢羽见状,向后翻身跃去,躲开杀招。他抓住时机,身形陡然一转,脚尖一踢,便向那鬼面虎口踢去。
鬼面正要躲,却不想剑锋寒光随即而至,却是中了君赢羽的埋伏。他早设想到鬼面会侧身闪避,因此这一剑等得便是他的正中下怀。
鬼面见状急忙闪避,腰上一痛,却还是被擦伤了。
君赢羽冷冷地看着眼前人,眼神如手中长剑一般,寒光湛湛。鬼面此番率先出手,一击未中,反被对方料敌先机,一脚踢中虎口,又险些被长剑刺中,此番下来,鬼面不由被君赢羽气势与剑气所摄,连连退后数步。
鬼面还欲还击,却又听半空之上有一声音响起,此时那声音略微重了一重。
“鬼十一。”
鬼面身形一顿,看了看君赢羽,又看了看远方,忽然冷笑一声。
君赢羽正欲追上去,却见那鬼面忽而打开袖口,他袖口内藏有一方小弩。
君赢羽还不待脸色大变,却见鬼面扣动扳机,漫天遍地的毒针犹如暴雨一般向他们飞射而来。
“此针有毒,赶紧躲避!”
君赢羽喊了一声,一招隔空取物,将那一旁的桌椅吸至身前,为众人阻挡漫天毒针。
待毒针散去,鬼面却早已不见踪影。
当夜,月明星稀。
八角凉亭中,有一男子背对月光而坐,阴影笼罩了他满身,月华轻轻落在他骨节分明的指间。
“主子,一切依计行事。”有一女侍跪倒在男子身前。
凉亭下的月色朦胧而唯美,如此梦幻这般美好,一切,唯美得那般不真实。微风吹动竹林,发出沙沙地声响。
却见那阴影中的男子拿起酒杯,他指间骨节分明好看,男子只轻轻笑了一声,仰头,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很好。”他淡淡地,手指摩挲着酒杯,饶有兴趣道,“就让这些自以为是的王孙贵族,天潢贵胄,与我同堕地狱,也尝一尝那永世不得超生,万劫不复,被地狱业火焚尽之苦吧。”
男子忽然大笑了起来,惊起林间飞鸦无数,却不知跪在他身前的女侍,缓缓落下一滴清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