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芳华 第21章 第 21 章

因正值岳凌右迁之喜，又逢今岁五月初九日乃老将军六旬之庆，双喜临门，长公主便早同岳凇夫妻、岳凌夫妻商议说要大办。估计这回亲戚故旧全都会来，恐筵宴排设不开，几人议定于东西二府齐开筵宴，自五月初二起至初五日止连摆三日。将军府内单请官客，公主府内单请堂客，两厢便宜。

西府全权由岳凇兄弟二人操持，东府则由长公主督办，江姝与岳瑶协理。霍如夏眼下腹大如鼓，太医说随时可能生产，不宜操劳，故此次也不管事。

自四月上旬，上门送寿礼者便纷至沓来，快要把两府的门槛都踏平了。礼部奉皇上旨意，钦赐金寿星一尊，沉香拐一只，彩缎十二匹，金玉环四只，帑银五百两。【1】余者自皇亲国戚、王公贵族以及达官显贵之家，凡所来往者，莫不献上厚礼，不能尽数。

可巧连日有王公侯伯、大小官员十几处，皆为岳家非亲即友或世交之家，江姝随长公主迎来送往，应酬不暇。最后，长公主也渐渐闹得没了精神，只说一概琐碎之事，让江姝与岳瑶自己主张，凡有了大事，再报与她来定夺。

小姑子岳瑶虽一口答应长公主从旁协理，可后几日又懈怠下来，人也不到后厅来了，直至如今，一手操办东府筵席的终究只有江姝一人。

江姝对祖父的千秋自然上心，全身心扑到寿宴准备中，甚至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如此只过了大半个月，整个人累得瘦脱了相，原本合身的衣裳如今直晃荡。

她本就旧伤刚愈，如今心力交瘁，竟又亏虚下来，这个月葵水逾期不至。刚开始得知此事，高妈妈以为她有喜还止不住高兴，谁知被江姝一口否认了，说是旧症复起。

高妈妈再细观她面目黄瘦，便知失于调养，这会子也不得不相信她所说的话，恐她亏了身子难以受孕，便开口提醒她复服用之前的药方子，把身子重新调养回来。

江姝复又摇了头，眼下她已经暂且放下这门心思了。

且说这日，江姝盯着算盘眉头紧锁，眼前账本的字密密麻麻一片，甚至无法聚焦视线，今日她头脑发昏，已经一连算错了好几笔账目。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直接撂开账本，揉了揉两侧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见她面容憔悴，一旁高妈妈劝道：“您别急，先喝口水，再养一养精神。”

江姝接过茶杯刚啜了一口，这时一位外院管事媳妇人唤何大有家的过来传话：“二少夫人，马管家派奴婢来传话，说是方才有人上门送来一箱寿礼，不过来人并不自报家门，卸下便走得没影了。马管家命小的抬过来，请示您该如何处置？”

江姝下命抬上来瞧瞧，只见何大有家的略一招手，门外两位婆子抬上一只官皮箱，在她的跟前放下，随后掀了盖子。放眼望去，只见里面有《寿星图》一幅，金玉如意一柄，福寿香一盒，彩缎四端，还有金银锭若干。

她暗忖道：大嫂临盆在即，今日婆婆带着三妹妹去华严寺上香，为她及腹中孩儿祈福，至今未归。祖父旧疾复发卧病在床，不好拿这些事搅扰他。大哥和岳凌在衙门当差，如此便只能先妥善保管，等他们回来再行定夺了。

脑子才思考片刻，江姝便感到头痛欲裂，忍着不适道：“先把箱子挪到正和堂一间空房，安排人轮班看守，等长公主和两位爷回来处置。”

何大有家的领命自去。

此事方了，江姝只觉眼皮如有千斤重，只好靠在窗边吹了会儿凉风，才感精神略恢复了些，又坐下来继续理账，刚举起毛笔，眼前一阵眩晕。

见状，高妈妈二话不说抽走她的笔，把她拉一旁的榻上按下去，不容置疑地说：“奴婢今日即便是顶着冒犯主子的罪名，也绝不能眼睁睁看着您，如此作践自己的身子！”说着，她掩面而泣道，“二少夫人，老将军若是知道了定会心疼的。”

江姝心中愧疚，道了句抱歉：“高妈妈，让您担心了，我这就去眯一小会儿。”说着躺下去，合眼前又补了一句，“您一炷香后再唤我起来。”说罢，一头扎进入了深沉的睡眠中。

没想到她这一觉便睡到了夜幕低垂时。

江姝睡眼蒙眬，从床榻上支臂坐起来，抬头见窗外天色昏暗，廊下都挂起了灯笼，大吃一惊，天儿已经这么晚了？！

隔间的高妈妈听到屋里的动静，进来倒了杯温水递到她跟前。

江姝喝了一口润润嗓子，这才略带埋怨道：“我都睡多久了，妈妈怎么没早些唤我起来？今日怕是耽误了不少工夫。”

“奴婢好久没见您睡这么沉了，不舍得叫你起来。”高妈妈颇有些不以为然，“俗话说就是一头牛,也要落落犁，二少夫人难道还不懂这个道理？”

“您饿了没？我差人去厨房传饭。”

她提了这话，江姝才感觉到腹中空空如也，微微点了点头。

这时，屋内忽然闯进一道高大的身影。

主仆二人心无防备，皆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看，才发现来人竟是岳凌。

只见他眉头紧蹙，薄唇微抿，三步并两步朝她们走来。

江姝离开矮脚榻站起来，小声问他：“出什么事儿了？”她还是头一次见丈夫面色如此凝重，心中滑过一种不祥的预感。

岳凌肃着一张脸，朝高妈妈使了个眼色说：“你先下去。”

高妈妈掠过二人面庞目含担忧，顺从地退下去了，临走时还把房门掩上。

岳凌拂衣而坐，示意江姝坐下，郑重其事地问：“你今日是否收下了户部郎中府派人送来的东西？”

“什么？”江姝依言向椅上坐了，大脑懵了一下。

岳凌定定地看着她，目光如炬，又重复了一遍：“户部郎中周大人说今日他派人送来了一箱寿礼，你已经作主收下了？”语气中有说不出的严厉。

电石火光之间，江姝蓦地想起来了，一五一十细细说来：“我记得今日寿礼名单里并没有户部郎中府，倒是有家送了寿礼却不报上家门，莫非那是郎中府的人送来的？”

见岳凌沉默不语，她自发解释下去：“我料想是哪位远亲送来的寿礼，故而自作主张派人收在正和堂的一间空房里。我想着等母亲，或是你和大哥回家再另行处置。”

闻言，岳凌心头一沉，周郎中今日在大理寺面见他，忽然说些求他宽宏大量放过自家侄子之类莫名其妙的话。

他听得云里雾里，细问方知，周侍郎的侄子牵涉进这桩春闱舞弊案中，周郎中便假托为岳老将军献巨额生辰礼一事向他暗中行贿，祈求他能放过自家侄子一马。

此事明摆着就是不合法理，更荒谬的是妻子却擅自收下了周郎中的孝敬。他假意与之周旋，暗中将此人侄子名字记下。回过头，他立马跟上司告了半日假回家，寻妻子问个清楚。

“你可知那些东西来路不明？且说那幅《寿星图》，乃前朝苏大家真迹，一幅画便价值连城，有市无价。”岳凌目光凛冽，缓缓掠过她的脸，沉声道，“官员受财枉法，按我朝律令，所受赃物价值绢十五匹当处绞刑，若达五十匹则流二千里。”

江氏虽为人浅薄无知，他忍一忍也就罢了，但遵纪守法乃底线，他绝不容许她踏过一步。

闻言，江姝心头大震，岳凌才刚高升，又是春闱舞弊案主审之一，在这个节骨眼上，若是被人发现收受贿赂，他的锦绣前程会不会就此断送……

她简直不敢继续想下去。

“对不起……是我有眼无珠，不分好歹，以为那就是一般的宝物……”她内疚不已，不觉流下泪来，声音有些发颤，“对不起……给您，还有岳家添麻烦了……”

说到最后，江姝双膝一弯，直直地跪了下去。

岳凌一时猝不及防，连忙站起来，伸手欲拉妻子起来，只是手不由得顿在半空中，最后还是咬咬牙收了回去。

江氏出身乡野，又心思单纯，自然不懂得官场上那些弯弯绕绕。他不忍过分苛责，但此事干系甚重，他不能轻易松口，也好让她长长记性，以免日后酿出大祸。

“你虽是无意，但也险些铸成大错，念你是初犯，这回便不追究你的责任了。只是你还需好生反省一下，日后切莫再如此大意。”言罢，岳凌头也不回地推门出去了。

江姝双手紧紧抓着地面，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泪水一滴又一滴地砸在地板上。

听到关门声，她全身一下子卸了力，整个人瘫坐在坚硬的地板上。

夜晚的凉风从敞开的窗户灌进来，打在她已经被泪水浇湿的衣襟，如坠冰窟。

她用双臂紧紧抱着大腿，把自己蜷缩成一团，任由思绪像野草一样疯长。

这回幸亏早点发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但岳凌该对她彻底失望了吧。

上一回出席博阳侯府满月宴，她不够谨慎，中了旁人的算计，如今又误收了官员贿赂，差点酿成大祸……

她真的太没用了。

江姝不由得越想越愧，不觉得灰心转悲，又滚下泪来。

她真的能够胜任一府主母，真的配得起岳凌吗？

还是继续死皮赖脸地留在这里，直到哪日真的拖累了他，为岳家招致不可挽回的灾祸……

那还对得起疼爱她的祖父吗？

她已经不确定了……

【1】参考《红楼梦》贾母生日寿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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