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姝大口喘息着, 没有回话,满脑子都是父亲那双痛苦又怜爱的眼睛。
见状,岳凌起身出去唤高妈妈进来服侍。
高妈妈见江姝这幅模样,便知她又做噩梦了,急急喊了她一声:“二少夫人!”又端了一碗茶过来,扶住她说:“来来,喝口茶,定定心!”
江姝惊魂未定,无意识地顺从她的话,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茶。
高妈妈又转身出去,吩咐人绞了帕子来擦脸。
江姝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这才缓过神来。
岳凌在一旁,一直看着高妈妈忙东忙西,他从未照顾过人,根本不知如何插手。
见她恢复神智,放下心来,却是睡意全无,语气称得上温和:“你好生休息一下,今日不必过去上房请安了。我还有公务尚未处理,先去外书房一趟。”
江姝残泪未干,偏头望了他一眼,才低低“嗯”了一声。
耳旁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响起,随后逐渐远去。
这一次,她没有目送他远去的背影。
江姝闭了闭眼睛,把泪水倒逼回去,忽然觉得没意思极了。
多希望此刻丈夫可以坐在她身边,即便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抱着她,便是最好的慰藉。
可是他没有,一心只有公事。
高妈妈没发觉她的情绪低落,一只手贴在她的额头摩挲,柔声道:“必须马上沐浴,换下湿衣,否则该着凉了。”
这一提醒,江姝方才感觉全身汗津津,黏糊糊的,微微点了头。
沐浴过后,天边已经露出鱼肚白。
江姝睡意阑珊,索性着手准备熬参芪鹿茸汤,今日该去将军府看望祖父了。
岳老将军是跟着先皇打江山的开国功臣,战功显赫且忠心不二,先皇登基后赐他为镇国将军。抗击南诏国时,他的右腿中了毒箭,陷入昏迷,被敌军一路追击不慎滚落山中。当时江姝父亲正在山中采药恰巧遇上,妙手回春,将他从死亡边沿救回。可惜当时岳老将军的腿伤在战场上耽搁太久,落下残疾。
如今岳老将军年逾花甲,身体不堪重负,无法再为国征战,只能告老在家。因常年征战落下了一身伤病,尤其右腿旧伤口到了阴雨天,痛得吃不好也睡不着。
为了缓解他的病痛,江姝只能时常熬些恢复元气、促进伤口愈合的滋补药膳送过去。
江姝抬头问高妈妈:“昨日托采买管事采购的食材和药材都送过来了吗?”
“这会子天色尚早,估计还要晚些时候才能送过来。”高妈妈一脸为难。
“你打发人去催。”江姝吩咐道。
过了一会儿,高妈妈进来回话,大厨房派人把东西送来了。
江姝抬步往小厨房去,正来到门口,便听到里面传来说话声。
“昨日弄玉筑的哥儿姐儿闹着不肯吃饭,小脸都饿尖了,任谁哄都不听。”
“可不是么,公主和大少夫人都愁坏了。”
江姝脚步一顿,继续进门,两名丫鬟垂手齐声行礼。
“你们是说锦姐儿铭哥儿昨儿一日没进食?”她开口确认道。
“回二少夫人,正是如此。昨日公主和大少夫人请了太医诊脉,说是哥儿姐儿得了厌食症。”
脑海中浮现那两个玉雕似的小娃娃,江姝心头一软。今日她正巧熬药膳,顺道也做些山楂糕送过去,味道酸酸甜甜的,小孩子应该爱吃,还能开胃。
打定主意,江姝便嘱咐两位丫鬟找高妈妈领钱,回头传话采办管事另外购置一份山楂糕的食材。
两位丫鬟得令,施礼退了出去。
于是趁着药膳熬制的空档,江姝另做了一份山楂糕,又派人英勇将军府给汪可珏送药丸子。这时府中几位管事过来回事,她又紧急料理了几桩家事。好不容易得了空,又拿出岳凌那件被她不慎勾坏的礼衣修补起来。
一连处忙活完好几件事,此时朝阳方才露一点头。
药膳熬好后,江姝带上福莹并几位丫鬟,马不停蹄地赶去将军府。
岳老将军共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早年战死不曾婚娶,二儿子是便是岳凌的父亲,此外还有一个小女儿,远嫁边疆,江姝未曾谋面。
平荣长公主在选定岳二老爷为驸马之后,皇家特为她在将军府旁修建了一座府邸。出嫁后,二宅合在一处,近乎将大半条街占了,府中人习惯把公主府称作东府,原来的将军府称作西府。两府相连,中间唯留了个角门方便通行。
成亲之后,平荣长公主常年住在将军府,后来不知为何和岳二老爷起了嫌隙,带上岳凌两兄弟和刚早产的三姑娘返回公主府居住,此后不曾回到将军府。因此,眼下将军府唯有岳二老爷和岳老将军两位主子。
江姝守孝期间在将军府客居,成亲后便随岳凌搬到长公主府长住,不时过西府看望祖父他老人家。
刚过了角门,江姝一行人遇上了西府的管事嬷嬷。
张嬷嬷满脸堆笑,抢上来施礼,小意道:“见过二少夫人,今儿是什么大风把您刮来了?”
这般毕恭毕敬的殷勤模样,让江姝实在难以回想起客居将军府时,张嬷嬷当面讥讽她厚颜无耻高攀岳家的丑恶嘴脸。
伸手不打笑脸人,江姝也没功夫跟她旧账,寒暄道:“今日我做了药膳,想进献给老太爷,他老人家现在何处呢?”
“二少夫人真是孝顺呢。”张嬷嬷谄媚道,“京中世家高门中能有几个孙媳,可以像您这般亲力亲为,孝敬祖父的?”
江姝家事繁忙,不欲跟她多费口舌,脸上故意透了几分不耐。
果然张嬷嬷见状不敢再多言,端正了神色恭敬道:“老太爷刚在校场上练完功,这会子正回流芳亭下棋呢。”
闻言,江姝暗叹了一口气,祖父右腿不灵便,活动太过激烈,容易导致伤情恶化,只是他老人家一生军旅,习惯每日练早功,她劝了不知多少回都不听。
江姝打赏她几百钱,张嬷嬷接了赏钱连忙磕头谢恩。
随后江姝不再理会她,抬步继续往流芳亭去了。
行至流芳亭中,江姝便瞧看见一白发苍颜的老人正独自坐在石桌前,一脸优哉地自己跟自己对弈,只是胡子上沾着的花生衣渣滓与亭中萦绕不去的酒香出卖了他。
“祖父!”江姝脆生生地唤了他一声。
岳老将军闻言立即转过头来,既惊又喜地说:“姝儿来啦!”
江姝缓步上前,四下打量,见到藏在石凳下的酒壶,无奈道:“您别藏了,孙媳知道您又偷着喝酒了。”
岳老将军目光游移不定,不敢与她对视,轻咳了一声说:“老夫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这都半只脚踏进棺材了,趁现在还能喘几口气,还不多享受点美酒?唉,也不知道哪日就咽了气……”
岁月催人老,曾经精神矍铄、身姿挺拔的镇国将军,如今已是满头银发,羸弱佝偻。
这一幕深深刺伤了江姝的眼睛,不知不觉中泪水已滂沱。
祖父是世上唯一疼爱她的长辈,如果他也撒手人寰离她而去,她便不再是有所依靠的孩子了。
岳老将军肉眼可见地慌了,急嘴急舌地哄道:“瞧我这笨嘴不会说话,把咱们姝儿惹哭了。老夫一定长命百岁,还要亲眼看你和凌小子给老夫生十个八个曾孙呢。”
江姝得寸进尺,哽咽着说:“还有您不许再练功了,您腿上有疾,要好生静养。”
“好好好,姝儿别哭了,老夫都依你!依你!”岳老将军眼神中流露出深深的无奈。
这下子江姝扑哧一声笑了,嗔道:“那您先把这药膳喝了。”
岳老将军整张脸变成了苦瓜似的,他平时只爱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不喜欢喝这些稀稀拉拉的汤汤水水。
不过最后他仍是妥协了,拿勺子舀了一口,说:“这些事情你让下人动手就好,如今你料理东府的事情,别把自己累着了。”
“这些的确是费了孙媳不少功夫,所以您老人家一定要赏脸,喝个精光,不要辜负孙媳的一片心意。”江姝盯着他,一副没得商量的模样。
祖父差点一口喷了出来,拍腿大笑道:“唉,真是拿你没辙!”
不过他还是耍赖似的一口接一口地喝,磨磨唧唧的,跟平时大口灌酒的豪爽模样大相径庭。
江姝捂着嘴暗暗偷笑,坐在一旁静候。
这个情景太熟悉了,当初就是在此处,两人面对面,祖父问她是否愿意嫁给岳凌。
江姝心思一动,思绪飘回了两年前。
老将军与她家定下婚约后,回京派岳凌亲自过来送及笄礼。那时蜀地地龙翻身,江姝被埋在废墟下,岳凌正巧赶来将她救下。这救命之恩原本足以和当初父亲的恩情相抵,可老将军不仅愿意收留她,而且在她坦言自己身子受伤难以受孕后,他也不愿撕毁婚约,只问江姝心里的意思。
江姝本不愿以这桩婚约束缚岳凌,但那段日子,岳凌时常来将军府看望祖父,顺便送她一些消遣的玩意儿。她那时便以为岳凌也是喜欢自己的,因此当祖父问她是否愿意嫁给岳凌时,她害羞但坚定地点了头。
神思一晃的工夫,祖父已经喝光了鹿茸汤。
他将碗底耍宝似的露给江姝看,如获大赦般笑了。
江姝适时递上了温热的帕子。
岳老将军接过去一道擦嘴,一道随口问:“凌小子今日怎么没陪你一起过来?”
“他公事繁忙,不得空。”江姝心头想了一下措辞,小心回道。
岳老将军冷哼一声说:“那臭小子若是敢欺负你,你尽管跟祖父说,老夫去收拾他。”
江姝轻轻笑了,垂下眼说:“他对我很好。”
话音刚落,有丫鬟过来传话说岳凌过来了。
江姝往外瞟了一眼,看到岳凌沿着石板小径缓步往这边来了。
岳凌穿绯红色圆领官袍,俪手洋洋,行至二人身前,作揖道:“孙儿给祖父请安。”
“怎么现在才来,也不陪着你媳妇一起过来?”岳老将军吹胡子瞪眼,高声斥道。
岳凌神色微微一怔,沉吟道:“正巧有公事处理,来晚了些。”
闻言,岳老将军拧起眉毛,越发不悦,劈头盖脸数落他:“臭小子,都成家了,还一天到晚不着家,太不像样了!”
岳凌低头听训,完美无缺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
江姝暗中窃笑,唯有在祖父面前,她才能欣赏到夫君的囧样。
看得心满意足后,她连忙开口解围道:“孙媳听闻夫君最近在忙春闱之事,忙一些也无可厚非。”
“看在姝儿的面子上,今日先放你一马。”话音一转,岳老将军不容置疑地说,“但明日是上巳节,你甭管多忙,都要抽空陪姝儿出去踏青游玩。”
江姝将期待的目光投向岳凌,见他颔首称是,顿时心花怒放,激动得差点要跳起来。
前两年岳凌忙于公事,除了春节中秋之类阖家团圆的节日,从未单独陪她过什么节。她虽心中有憾,但作为贤妻,只能理解并支持他。今年上巳节她原本也不抱什么希望,以为还是跟从前一样过,没想到他竟答应下来了,虽然是祖父所迫,但不管怎样,他允诺之事总归不会食言。
思索间,那厢岳凌已经开口告辞,准备动身上早朝,江姝此行目的已经完成,便也起身告辞回东府。
两人并肩往外走,岳凌忽然开口道:“纳妾之事,我方才已经跟母亲言明。”
江姝心中雀跃,面上却克制地点点头,福身道:“夫君慢走,我就不送你出门了。”
目送岳凌离开,她依旧沉浸在刚刚的好消息中,有种天上掉馅饼被砸中的感觉,晕乎乎的,她喜不自胜地问身边的福莹道:“京中怎么过上巳节?”
福莹歪着头想了一下说:“奴婢也不知呢,要不咱们回去问高妈妈?”
“不了,我有更好的人选!”江姝语气笃定,目光投向了东府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