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道士看师叔吃了亏,挥舞拂尘同时出手,这拂子的招式甚为犀利,甩出去似行云流水,撮进来如根根银针,化作两条白蠎将小姑娘缠住。可惜那把金剪的威力太是稀松平常了,也不知道是跟那位蹩脚的师父学的,比街边打把式卖艺的都不如。
多亏有男孩子的白石子助阵,就是密不透风的麈尾也拦挡不住,打得两个修行人滋哇乱叫,额头隆起鸡蛋大的筋包。
一个气得跳着脚指责着,“无上天尊,小子,多管闲事!我们是来化解这宅子煞气的,你横插一杠子有何企图?”
一个急得要把话说明白,“善信,我师父白衣道人,隐居山林养生教化,炼丹制药治病救人,祈福消灾恩泽一方,发大道心造诸功德。师父常说,道在屎尿中,看似污秽不堪,实则金玉锦绣。你是何方妖孽,胆敢前来滋扰?”
“说的好听,披着道貌岸然的外衣,净做些卑鄙无耻的事来,拍迷药拐小孩子是功德呀?还有,烧闷香骗取钱财是功德呀?我搅了你们的好事,是你们要迷倒我在先,不是师兄日巡给我坐拿草防身,必然会着了你们的道啦。”男孩子把一片叶子吐了出来,不屑一顾地回击他们,“我师叔朝云道长,常说修行人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可你们身为修仙求道之人,怎么对世俗诱惑如此上心呢?”
女人扶着满脸白灰的师弟,没好气地对男孩子教训道:“哼!不懂事理的妖业蛋,乳臭未干逞什么好汉?世人皆是肉眼凡胎,不给些手段怎么去挽救度化?我们在做功德,小熊孩,你造吗?”
“瞧你们是修道之人,心肠怎么这般险恶?”小姑娘把樱桃小嘴一撇,“你这个人也蛮发靥!谁信你们的鬼话,丑婆子,你是欺负我年小,江湖阅历尚浅吗?告诉你,小姑奶奶走南闯北,见过的坑蒙拐骗之术不比你少。懂事的赶快把节度使的家当归还了,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
还没等对方狡辩,刚刚清醒的刘汾大声疾呼道:“不能放走她们!这两个妖孽是人贩子,已被关进大牢等待惩处的。”
“什么情况?我脑袋里是一片空白呀。”老节度使也缓过神来,不住地摇晃着白发苍苍的脑袋,“夫人啊,不要回娘家,我以后全听你的便是了。”
“你个花心大萝卜,老了老了还贪起嘴来了,就是把灵儿给你啦,你也只有干看着的份。我是心疼你,怕老爷你年纪大了,急出个好歹啊。”夫人意识逐渐恢复了,她环视左右惊喜地问,“怎么要搬家吗?老爷是高升,还是左迁,是回京,还是去哪个道任职呀?这么说我不用做法事喽,什么牢房的冤气重,府衙犯穿心煞,都和我们无关啦。你个没良心的东西,我这辈子净跟你调来调去,东跑西颠,总是不得消停。”
“这两个小道士是你请来的吗?哎呀,傻老婆子,你好糊涂啊!他们是骗子,大骗子,用闷香薰昏我们,谋取钱财,你这是引狼入室啊。”李福一眼看见抱着垂珠的猿猴,“哎,老夫的御带怎么在它那里?它手中的金钗是夫人的陪嫁之物啊。畜牲!快下来,还给老夫。”
夫人大喊大叫起来,“来人啊,捉住那只猴子!我的金钗怎么跑到它的手里去啦?那可是我祖母留给我的呀。”
此时众仆人衙役都已被凉水激醒,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莫名其妙伸着脖子在看。听到主人在发号施令,立即争先恐后地去抓猿猴。
“小心啦!还有我的玉佩,那是我先祖汉高祖送给先祖母曹太后的定情之物啊。”不知啥时候出来个曹太后了,有知道的那曹氏不过是刘邦做亭长时的姘头,刘汾一边心急如焚地叮嘱着大家,一边纵身向前去擒拿两个犯人。
眼见得势单力孤要吃亏,两个小道士挥舞拂尘奋力抵抗,“师伯、三师叔,四师叔,这些人迂腐透顶,不可理喻,法事已经做了,襄阳免去了血光之灾。我俩断后,你们先行。”
那猿猴似听懂了人语,手脚并用跑得最快,“滋溜”蹿房越脊,瞬间逃得无影无踪。被石灰迷眼的驼背人成了累赘,在招讨使和小姑娘的攻击下,女人和两个小道士护着他且战且退,只有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力。
当退到衙门口时,就听得一阵急促的击鼓之声,首先迈过高门槛、差点被绊个跟头的驼背人心里一凉,“海了,外面有埋伏,我不能拖累你们,师姐,你和小七、小八先走。”
“四弟,你这是说的啥话?把你一个人丢下我干不出来,回到山里二师兄问起,我说什么呀?要死我们就死在一处。”女人决心已下要同进同退。
“是呀,师叔,我们都是童子命,犯命关,原本是活不过十八岁的。没有师父发慈悲心,收入观中,烧替身,念咒化解,我们这帮孩子的命运可想而知。师父是我们的再生父母,恩重如山,师叔是我们的至亲长辈,怎么能贪生怕死丢下您呢?岂不让众师兄弟耻笑,今后还怎么做人?”两个师侄浑身是胆,正义凛然,执意不肯先走。
节度使府衙坐西朝东,巍然屹立在南北贯通的主干道旁,大门正对着一条由东伸展而来的直街,两侧的石狮子瞪着凶巴巴的大眼珠子,无奈地盯着从街上刮来的阵阵寒风。
“出来了!大林子,衙门里出来人啦。”原来衙门前敲鸣冤鼓的是一男一女,女的手里握着个炒菜的铲子,面露怯意地退后两步。
“不要怕,俺们也没做亏心事,是那两个小坏蛋在作恶。还要俺道歉!俺道什么歉?吃八碗面不给钱,俺道什么歉?吃八碗面不给钱,还要动手打人,俺道什么歉?吃八碗面不给钱,还要动手打人,又点火烧房子,俺道什么歉?这回不但不道歉,俺要到衙门里去告状,让李福李节使治他俩纵火罪。”此时鼓槌攥在男人手里,这人正是铺子里的店小二,此刻的他正理直气壮地靠了过去。
他看见了女人搀扶着驼背人,慌慌张张地跑出大门来,“咦,节度使衙门在造房子吗?你看那一身石灰的泥瓦匠,望风水的道士也请来啦,就缺你这做鲁班饭的了。”
眼下他还有心与做饭的厨娘说笑,可当看见追出来的小姑娘时,整个人都不好啦,完全可以用怒不可遏来形容,“这还了得,这还了得,小坏蛋闹到府衙来了!怪不得呢,原来是有家里大人撑腰啊,还动起家伙啦。”一股正义感驱使他时不我待,“噔噔噔”地跑上前去,挥舞着木槌对小姑娘劈头就打。
一剪子打飞的是击鼓的木槌,又一剪子剪断的是束腰的革带,顿时店小二的白袴脱落到脚面上。他反应倒是敏捷,双手迅速把袴提起,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衣不遮体而出丑。可没躲过招讨使的一记飞脚,身不由己凌空而起,直接被抛到丁字路口上。
“板死俺啦,渣子!烧了俺的铺子,又打砸官府衙门,造反啦!有人造反啦!”虽然摔得不轻,四肢剧痛,头昏眼花的,可他吐了口掺着血水的吐沫,扯着嗓子大声疾呼道。
“咻”,一声悠扬的口哨从远处响起,惊得树巢里、屋檐下栖息的鸟雀一窝蜂地展翅高飞,盘旋在节度使衙门的上空齐声鸣叫,像是由谁统一指挥似的,随时要俯冲下来发起进攻。
“哈哈!哪个敢造反?张某人这辈子最痛恨造反的。”一匹骡子从直街东面奔来,上面骑着个手臂多毛的男人,他胸前垂着一串木质的佛珠,在强烈的阳光照耀下发出炯炯的光芒。估摸他的年岁在五旬开外,光着头,束着发髻,一身素朴衣裳,一双发旧的麻鞋,观其衣着打扮猜想此人生活并不阔绰,从气质上看像是行伍出身。他虽已青春不在,体态仍很健硕挺拔,尤其是一双眸子放射出如火的热情,他指着衙门口的人问地上的店小二,“你说的是他们吗?哈哈,麻面青须不可交,两腮无肉大弯腰,相由心生,看长相就不是好东西。”
这时,呼啦啦从后面跟过来一大群随从,都吆吆喝喝舞枪弄棒的,用眼一扫不下七八十人。这还没完,又大车小轿、肩挑背扛的来了一大串,一个个唤着“大公子”“大将军”,异口同声地喊着“打吧!”,磨拳擦掌地跃跃欲试。
“不对,不是前面那四个,是后面追来的中年人和他的两个娃子。无法无天,砸衙门,烧铺子,快把襄阳城掀个底朝天啦。”店小二看来了这么多帮忙的,立刻挺直腰板有了倚仗,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指着衙门口打得正欢的双方,为其指明谁好谁坏。
“哈哈哈,这么拽?比我都作,和他们比起来,我过去是小打小闹耶。”挺拔的汉子看见有人打架高兴得眉飞色舞,像大冬天抱起只手炉,心里别提多畅快舒坦了。
“自从离开东都,贬为康州司马,有一阵子没机会施展拳脚啦,好!小子们,和爷过过瘾去。”他按耐不住就要出手。
“我儿,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呀?”轩车的帘子一挑,显出一位年迈的老太君,她精神矍铄,腰板挺直,关切地询问着汉子。
“哦,母亲,有人要造反,打砸节度使衙门,您老晓得儿子这辈子最痛恨造反的,正欲前去维持公道,镇压叛贼。”汉子毕恭毕敬地回禀老太君。
“我儿说得极是,朝廷有难,生灵涂炭,做臣子的理应抛头颅洒热血,替皇上分忧,为黎民解困,快去,快去,事不宜迟。”看着自己的儿子飞身而去,轻功是那么的卓越超群,老妇人赞不绝口,“还是郑畋慧眼识才呀,我儿要人品有人品,要武艺有武艺,还有比我的儿子更尊贵的吗?”
汉子一马当先抵住追赶之人,几个照面还真旗鼓相当,不分伯仲呢,再加上一群人的一哄而上,招讨使和两个孩子被逼退回大门里。“什么情况?贼人有援兵前来!俊哥儿,俊哥儿,从角门出去,调军队来增援。”老官人带着手下及时赶到,他眼看着不是攻击者的对手,就要派人去搬兵。
突然,他眼睛一亮大声疾呼道,“喔呦,这不是直方吗?是张直方。都住手!自己人。贤弟,贼人不是他们,是头里跑出去的那四个。”
“李福,李大哥!对呀,这山南东道节度使不正是你嘛。噢,这大人带着孩子不是暴徒啊,那四个人又是何种来路呢?”他再找那两个小道士、女人和驼背人,人家借此机会早就逃之夭夭了,“小子,你不是说这三个人要造反吗?颠倒黑白,难道你和逃犯是一伙的?”
毛茸茸的大手一把抓住店小二的前胸,像老鹰捉小鸡子一下子提了起来,“不是俺!不是俺,英雄,俺找求不到哪个是好人,哪个是歹人呀。俺铺子被他们烧了,俺只是来告状的。”悬在空中的被虐者慌忙指着两个孩子。
“看你贼眉鼠眼的,就不是个好东西,信口开河,满嘴谎话,你还要告别人,那准定是恶人先告状啊。这两个孩子慈眉善目、和和气气的,一看就是好人。烧了你的铺子?那是轻的,谎报军情,耽误战机,要是本将军说了算,点了你的天灯。哼,还不快滚!”他把眼睛一瞪,吓得店小二撒腿便逃。
这伙计似惊弓之鸟跑出老远,这才放慢脚步长嘘了口气,无比委屈地嘟囔着,“啥英雄?简直是比强盗还强盗,不问青红皂白,不分是非曲直,就袒护纵火犯。吃八碗面不给钱,却有理啦;吃八碗面不给钱,还要动手打人,却有理啦;吃八碗面不给钱,还要动手打人,又点火烧房子,却有理啦;这回更成了节使府的红人,打退贼人的有功之臣。俺豆是不服!俺豆是不信,天地之大豆没有讲理的地方吗?这是逼着俺造反啊,俺也造反啦!”他像疯了一样向南城关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