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仆人被派出去后,李福又旧话重拾询问那孩子,“你还没有回答老夫呢,是谁给你讲的我呀?”
男孩子挺起胸膛大声回答:“嗯,是日巡师兄告诉我的,说你是个宁折不弯响当当的人物,当年南诏王世隆派清平官董成出使我朝,来到我们西川成都,您盛服仪卫,要求董成按旧例拜伏参见。他却声称南诏王已经称帝,应当以平礼相对,双方争执到晌午。您愤而暴打他们一顿,锁上刑具囚禁在客馆。后来朝廷胆怯,命河东节度使刘潼替换您,屈节卑体释放了董成,还招至京城厚赐赔礼,为息事宁人将您贬为蕲王傅。真是长他人的威风,灭自家的志气。”
“这孩子说的我爱听!是有这么回事,哎呀,老夫向来眼睛里不揉沙子,见不得蛮夷无礼猖狂。劝丰佑死后,由他儿子世隆继南诏王位,此逆子胆大包天其名近太宗、玄宗嫌讳,不守祖训,既违明誓,还自称皇帝,建元建极,号大礼国,三番五次兴兵犯边,自掇祸殃。派董成来唐,态度蛮横,欲毁君臣之礼,要与大唐平起平坐,老夫五次好言相劝,却胡搅蛮缠一意孤行,不教训教训他也不知道个天高地厚。那世隆也是贱骨头,事后便派使臣杨酋庆来成都求和啦。”老官人无比自豪地哈哈大笑,似又回到昔日扬眉吐气的时光。
刘汾怨恨地指责道:“咳,却总有些浑蛋见不得天下太平,像根搅屎棍,定边军节度使李师望就是这种人,残暴邀功,把使臣杨酋庆给杀了,激怒南诏重燃战火。”
“是呀,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就有这样居心叵测的败类。此次草寇特使的失踪,又不知是哪个搅屎棍干出来的?”李福无奈地看着晚辈,“老夫担心的是,一旦王仙芝招降不成,特使被人给做了,草寇必然会大肆报复,抢掠地方,祸害百姓。别的倒是不用担心,只是荆南节度使杨知温不懂兵法,喜欢文学,总爱作个诗,赋个对,万一贼众渡过汉水大兵压境,江陵府恐怕会守不住啊。”
“哦,就是那个说谎话不眨眼睛,跟真事儿似的,京兆尹杨知至的哥哥吧。我想起来了,杨知温几年前还做过你这个位置呢,襄阳有幸躲过一劫呀。”讨击使看来与所说之人不熟。
老官人嘲笑地哼了一声,“蝗虫蔽日,所过赤地,堂堂的三品大员,竟然说出虫子飞入京郊,不吃庄稼,全都抱着荆棘气绝身亡了,弥天大谎可笑至极。”
“书生误国呀,只凭舞文弄墨夸夸其谈就能保家卫国啦?”刘汾发出轻蔑地冷笑。
李福却否定他的看法,“唉,大侄子,话可不能这么说,寥寥几笔能退百万贼寇的大才,古往今来大有人在呀。远的不说,西川节度使高骈帐下就有一位,掌书记胡曾,府中所有奏折和公文都由此人执笔。南诏王世隆不断犯边,气焰嚣张地致信高骈,说要饮马锦江。为了保境安民胡曾代替高骈,给南诏王回了一封信。信里洋洋洒洒两三千字,器宇轩昂说情道理,把一个中原大国讲得威风凛凛,要南诏王认清形势,不要丧心病狂做出蠢事。南诏王读完信后汗如雨下,再也不敢造次了,乖乖地把儿子送来作为人质,请求和好。记得他那《答南诏牒》中有这么一句,老夫极为欣赏。”老官人满是敬佩之情,略加沉思后背诵出“我国家居天之心,宅地之腹,四方八表,莫不辐辏,亦由北辰之於东海也。”
“真乃奇人!有逸群之才、英霸之器,一定是位英俊潇洒、轩昂伟岸之士。小侄有些急不可耐啦,真想见一见这位胡曾啊。”
“是呀,是呀,老夫也是素未谋面,期盼一见啊。”李福顺手操起桌子上的画卷,那是人贩子遗留下来的,解开系带,把画卷展开来观看,“噢,周昉的《**秘戏图》,这是真迹呀。”他指着卷面给凑过来的刘汾看,“看这洇水,这题跋,闻闻这气味,绝对是真迹。听说它在老早年就丢失了,好像是先皇懿宗还在做郓王时的一次酒宴上,不知是谁给偷走了。”
刘汾提着鼻子去闻,“嗯,烟味,还是酒气、胭脂气、栗子花香。”
老节度使话里有话地点头说道:“那就对啦,就是这个气味,这可是宝贝呀。”
“当然是宝贝啦,没出息的货!你除了怕老婆,还懂个啥?”老仆人粗声大气地快步走进来,径直奔到李福跟前,一把将春宫图抢在手里,毫不顾忌地羞辱道,“你拿来吧,什么都想据为己有,捧着看个没完。没出息就别闹腾,有一个老婆不错啦,我还一个没有呢,吃着碗里的,还惦记着盆里的,你不知道这家里谁说了算吗?”
他的异常举动惊呆了屋里的三个人,一个下人竟敢如此跟主子讲话吗?只见老官人的脸上被气得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又一会儿绿的。家人也不待他说话,头也不回转身就走。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俊哥儿他疯了吗?”无礼行径太让李福在客人面前丢脸了。
然而这只是开始,更加尴尬的事儿接踵而来,三个身穿绢布甲的裨校从外面大摇大摆地闯进来,“颜老大,这屋子里除了桌子、椅子,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呀。”
“兄弟,你是刚来节度使府啊,这大厅里的桌子椅子可值钱呢,都是上等的檀木制作,正好孝敬仙童运回山里去。”
“唉,颜头说得极是,这么好的家具在我们襄阳城里也不多见啊。”另一位加以证实道。
当看见正襟危坐的老节度使时,身为属下全无半点拘谨畏惧,大大咧咧地举步上前,“你们两个挪动挪动,拿一边吃去,夫人有令让搬这些家具。”然后不由分说将碗筷塞到他俩的手里,生拉硬拽地强行驱赶,二话不说一人一件抬起桌椅就走。
突如其来的状况把李福弄懵了,“什么情况?放肆!无礼!这是要搬家吗?我还没调任呢。是为了纳妾的事,要赌气回娘家吧?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当我是空气嘛。”看来李福是真的被激怒了,连手中的筷子都摔啦,大瓷碗躲过一劫,是因为看到了等碗的孩子,“老夫是节度使,不是小厮跟班。刁老婆子一天天都干些什么?我看是为所欲为,无法无天啦,回娘家你回好了,看我不一纸休书把你休了的,今天让你知道知道老夫不是泥巴人。”
“哎呦喂,屋里的东西都被搬空啦,也不说给我留一件。”是陪嫁丫头小红呵哧带喘地跑进来,“不错,还有两付筷子和碗,就是它们啦。噢,这个食盒也不赖。”她像是在拿自家的物件,理直气壮夺过大碗,拾起筷子,放在黑漆食盒里,称心如意地提起便走。
小男孩见她抢走食盒,这下儿可不干了,“它不是你们府里的呀,你怎么拿我的东西?还给我!”
“乱套啦!小红过去不是这个样子呀,难道都疯了不成?老夫要出去看一看!”三个人迫切想知道外面究竟发现了什么,一并走出大厅来到院子里面。
只见垂花门下摆着个祭台,烛火摇曳,香烟缭绕,两个身穿黄衣、手持拂尘的小道士正烧着符咒,口里念念有词在做法事,周围挤满了府里的男男女女,规规矩矩崇敬有加,门外一驾大车上堆积了各式各样的物件,李福拢眼细看全是自家贵重之物。
“这刁老婆子,这些都是我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是要抄家呀?都要带回娘家去吗?”
“把那些桌子、椅子都搬上车!鸡鸭鹅狗绑好喽。灵儿,装珠宝的首饰盒子呢,去我房里取来,都交给仙童带走,一件也不能少。”一位侃然正色的老夫人正指挥着下人团团转。
“夫人啊,夫人啊!你这是干什么呀?我不要灵儿啦,你说什么我听便是啦。”再没有大厅里不卑不亢的节度使了,李福完全换了个人,在夫人面前说着服软的小话,甘拜下风。
“你是什么人?大胆狂徒!竟敢和我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老夫人横眉冷对地斥责着老官人,随即一条大黑狗呲着牙扑了上来,李福认得是自家的爱犬,不知为何这畜牲改变了性情,一改往日的温顺乖巧,像是对待仇家面目狰狞,在它的背上趾高气扬地骑着只胖大的猿猴,还摘下腰间的小葫芦,仰头搊上一口。
老夫人不再理睬他,转而谦卑恭敬地面向猿猴,“上仙,这些是我多年的积蓄,拿回山上做功德吧。”她又从发髻里拔下根金钗送与对方,“这是我奶奶留给我的,一齐送给你吧。”
招讨使一眼认出这只漏网的猕猴,而且还看见那两个收监入狱的人贩子,他俩正兴高采烈地捆绑着财物。把大狗当成坐骑的猿猴一把抓去金钗,然后学着老太太的样子,弯着腰咳嗽个不停,颤颤巍巍地抚摸着夫人的手臂。
“伯伯!它是逃走的猴子。”被刘汾的一声大吼惊吓到了,猿猴“哇哇”大叫起来,高度戒备目露凶光。
一阵芬芳无比的香烟吹来,让闻者爽心悦目,如坠九天之外飘飘然无拘无束,兴奋得不能自已。就连一向严谨自负的节度使也似换了个人,“仙人啊,您大驾光临垂爱下凡,使寒舍蓬荜生辉呀。在下感激涕零无以回报,这御带是先皇赐予的,敬请笑纳。”
不光是老官人,还有中年招讨使,也像换了个人似的,打腰间解下块玉佩,“晚辈身上只有这块玉佩,是家父赠予我的,现在敬献仙人,聊表寸心吧。”
那猿猴见钱眼开,伸手一把抓了去,急忙缠在腰间、放入怀里,然后仰着脖子望向孩子,那意思在问,你有什么好东西给我呀?男孩子并未说话,右手从袖子里掏出两枚白石子,撒手一颠示意它看,猿猴一声尖叫,滋溜一下跳上檐柱,抱着垂珠再不肯下来,看来是之前被石子打怕了。
正在忙乎的贼男女听到了猿猴的叫声,他们警惕地转身看向这边,“小七、小八,你师伯怎么啦?”两个长得白白净净、秀秀气气的小道童早已跳了过来,让人看了还以为是庙里神像旁的仙童私自下了凡,他俩手里各拿支竹筒子使劲地吹着浓烟,男孩子看他俩的年纪,估摸也并不比自己大多少。
“我勒乖乖来,七师兄,木有用哎。”
“八师弟,够不桌,过咦掏劲吹。”
还没等他们靠前施展,两枚石子带着风声直飞过来,正正好好将竹筒击得粉碎,连带着两张嘴也血肉模糊了。
“我的咣当来,海了,这小子能破解闷香,暗器还打得这么好。”手里撰着画卷的女人惊呼道。
“师姐,我们大家一起上,看他能有多少石子?”驼背人有了主意,这回并未把对手放在眼里。他跛脚操起根棒子,一瘸一拐气势汹汹地直逼过来,招呼着众人一起围攻。
节度使府里的人们还真听摆布,像对待仇敌似的群起而攻之,尤其是老官人夫妇和刘汾,完全成了贼人的帮凶,横眉冷对站在头里,翻脸无情大声斥责,眼见得孩子要吃亏。
正当驼背人抡起棒子,劈头盖脸地打下来,男孩子再想躲是躲不了啦。突然半空中飞来两只鸽子,一大一小,一灰一白,扑打着翅膀向进攻者啄去。随后是一声清脆的训斥,有人从头顶掠过,“弗实宁!拐骗孩子,黑了心肝;以大欺小,臭不要脸。”
一股白烟扑面而来,顿时施暴人只感到两眼钻心的刺痛,呛得眼泪鼻涕横流,当即撒手抛掉棒子,本能地用手拼命去揉。
“石灰!师弟,可不能揉啊。什么破孩子?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在师姐的搀扶下,驼背人被撤到后来。
“是你。”小男孩看那来人,脸上罩着块湿布,手里握着把金剪刀,从衣服打扮上认出是一起找孩子的同伴。
“两两,把凉水喷到他们的脸上!”小姑娘指挥着身后跟来的半老徐娘,她的脸上蒙着浸湿的薄纱。依稀可见这妇人长得妩媚标致,虽没有沉鱼落雁之容,却有撩人魂魄之色。此时她手里端着盛满清水的铜盆,按照吩咐往每个人脸上撩水。
那女孩子一指十几丈开外的祭台,台上正飘着轻烟的高香,“欸桑宁,用你的石子把香打灭,别再让它冒烟害人啦。”她话音未落,那柱高香已经被击成碎末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