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岩重又穿城而过,离了襄阳一路向南,本打算乘船沿汉水去江州的,可听小姑娘说南面义军闹得正凶,与官军鏖战犹酣,只得放弃水路改走官道。
郭岩沿着山间通衢南北的大道徒步前行,放眼望去商旅过客稀稀落落,连年战乱不再有昔日的来来往往车水马龙了。
前方可见烟波浩渺如碧玉般的汉水了,岸边店铺积聚处是个不大的镇子,突然间,郭岩的肚子里翻江倒海起来,人有三急屎尿屁,每样都是忍耐不住的。可荒郊野外哪里有路厕呀?只能找寻隐蔽处就地解决了,正好山道两边长满成片的茂密灌木和数不清的苍天大树,足以遮蔽住行人的视线。男孩子刻不容缓地钻入其中,选个靠里面的位置蹲下,宽衣解带来了个畅快淋漓。
“张大哥,我都有些后悔了,还不如像吕二哥老老实实在山里呆着呢,这一天天提心吊胆的,装神扮鬼糊弄人,啥时候是个头啊?”不大会儿有人走进林子,其中一位窸窸窣窣地解开袍子,就势在附近蹲下了。郭岩不用去猜,一定是个同道之人,而且还不是一个人。一股血腥恶臭的气味飘过来,飘入鼻息令人作呕,不知是出自何处。
只听得哗哗作响,嘘的一声长出口气后,有人不服气地答话道:“殷三儿,你少要放屁,呆在山里伺候那个老东西,腻烦死人啦。依我看,吕用之是鬼迷心窍,还信他牛宏徽真有什么法术,只能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啊。我张守一是不会上当受骗的,做出此等的缺心眼的事儿。”然后那人发出自鸣得意的冷笑。
“张大哥,我却看那牛鼻子老道是藏而不露,九华山周边的百姓都说他有炼丹制药、役鬼召神之术,想来也不会是浪得虚名吧。”出恭之人使劲嗯了一声。
“骗子,大骗子,十年啦!挑水劈材,端屎端尿,就是我爹,我也没这般尽心尽力过。本想学些仙术,呼风唤雨,穿墙入地,人前显贵,长生不老,却只看到他整天炼丹晒药,你瞧见驱过一次鬼、招来一回仙了吗?老三,你还认为他藏而不露,我看他是故弄玄虚,徒有虚名吧,你和吕老二就是单纯好骗啊。”同伴满腹牢骚的咒骂着。
“大哥,外面讨生活太难啦,在山里最起码吃喝不愁,在外面两眼一抹黑,扛大包没有力气,做买卖没有本钱,走仕途没有靠山,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我都为大哥你担心呀,靠着往人家马车底下钻,碰瓷讹人,早晚得被碾死。”蹲着的人丧气地述说着,“还有我这一身大疮,离了师父的草药又复发啦,流血流脓,气味熏人啊。”
原来腥臭味是从他身上传来的,又听那同伴没好气地催促道:“好啦,你是厕神李赤呀?蹲起来没完没了的。抓紧吧,眼看着太阳要落山了,晚饭钱还没着落呢,咱哥俩再走它一趟活。”
蹲着的那位起身系好腰带,无可奈何地应声说:“好吧,我们中午饭还没吃呢,早就前心贴后背啦,走!找个倒霉蛋讹他一把。”
郭岩透过灌木丛的间隙,看清那边是两个人,一个后脖领子里插着拂尘的道士,在不住地浑身上下搔痒,和一个身穿麻衣、趿拉草鞋的邋遢农夫,两个人一前一后正往林子外走。“妈呀!那是啥呀?”是后面的道士惊呼道,见他长得不俗,浓眉大眼,三绺长髯,再配上飘逸的道袍,突显得出凡脱俗仙风道骨。
颇有主张的农夫也不例外,惊愕的程度并不比同伴小,两脚打颤呆立在原地,“是鬼!是鬼呀。”
男孩子也看清了那怪物,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得头皮发麻,汗毛倒竖。在大树下的阴暗处,坐着个披头散发的女孩子,容貌娇好夺人眼球,令人看上一眼便会喜爱万分,唯有脸色煞白,冷若冰霜。她那两只发光的眸子直视道士,像两把钩子牢牢地勾住他,“平静下来,要笑,要乖。”突然还张嘴说话了,声音冰冷凄厉。
道士好似进入了虚幻状态,眼神茫然若失,表情木讷地傻笑,喃喃自语道:“我乖,不去骗人做坏事了。”
顷刻间,这女孩飞身而起扑了过来,伸出鹰一般的爪子扯着一块红头巾,直奔道士的脖子。说也奇怪,道士还帮助袭击者用力勒着,将自己的舌头全部勒了出来,农夫不敢上手去救,愣在一旁手足无措。
说时迟,那时快,从草丛中跳出一人,是位手持笤帚的中年儒生,长着一对吊眼梢的眯缝眼,“休走!小妖精,看你还能逃到哪里去?跟我回去,仙姑还在车上等着呢。”他竭力睁大眼睛也是徒劳的,仅露出来的一线眸子在暗影里咄咄逼人,吓得女孩子撒腿便逃,不再理会瘫坐一团的道士。
“多玄啊,差一点被小妖精夺去性命,你们呀,记住!多行不义必自毙,以后可不要蹲在野外解手,一蹲便蹲得没完没了,这林子里阴森有邪气,不定藏着什么东西。多亏我李赐及时赶到,否则你们的小命可就没啦。”驱鬼儒生并未去管地上的道士,而是对那农夫埋怨道,看对方莫名其妙地盯着自己,他报以开怀大笑。
“张大哥,我是怎么了?脑袋里一片空白。”地上的道士清醒过来。
“原来他和你是一伙的!都是心怀鬼胎的坏人呀,我还以为三个人各自方便呢。你们比那厕所里的恶鬼还要龌龊,本尊暂时没有工夫收拾你们,劝你们不要把坏事做绝了,自掘坟墓遗臭万年。”说完他转身去追那小女鬼了。
“这人是谁呀?说三个人各自方便!难道他也是来这里如厕的?”农夫一脸的茫然地问那道士。
“他口口声声喊小妖怪,那一定是来捉鬼的,还说自己叫做李赤,难道是坊间传说的厕所里的神仙李赤吗?他被厕鬼迷了心窍,投粪坑自尽了,可惜写的一手好文章啊,总想跟李白一决雌雄。”道士有气无力地站起身,不痛快地埋怨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鬼呀,神呀?狗拿耗子坏了我的好事,刚才小姑娘冲我笑,恍恍惚惚说要长大了嫁给我的。”他瞅着林子外边的大道,“若是师父在,就知道她的来历啦,我要去上门提亲。”
农夫狠狠踹了他一脚,“诸葛殷,醒醒吧!她是女鬼,来要你的命啊。”他环顾这阴森的树林,“此处真得阴气太重,我们赶紧离开才是上策。呸,真是丧气,出师不利,还未去讹人,就碰到这么一档子事,这趟买卖要崴泥呀。”
当郭岩出了林子时,那两个合谋骗人的无赖已经不知去向了。再往集子方向走,见一辆轩车停在路旁,孤零零的马儿在啃着树皮,轿帘子被扯下丢在一边,车厢里是空的,不知赶车的和乘客都去了哪里?突然他发现车厢内有一大片血渍,又成一条线点点滴滴向道旁的小路去了。
“这是什么?”就在草窠里有个黄色的小匣子,不注意是看不到的,他弯腰将其拾起,打开观看是本装饰精美的书籍,书面写着《灵宝毕法》。翻来一看开头写着“心空如镜,自然静定,如镜之明,似水澄澈,心迹别无。为吕洞宾之师、五代道士钟离权撰。道不可以言传,不可以名纪,历古以来,升仙达道者不为少矣。”
“小丫子!等等我。”从后面传来呼唤声,男孩子心想是不是认错了人,我是男的,啥时候成了小丫头啦?待他回头去看,原来是在铺子里遇到过的中年书生,他风尘仆仆地一路走来。
“小丫子,你在看什么呢?书,学习呢呀?”书生赶上来亲热地询问道,“咦,是本道家的古籍呀。咦,车里的人呢?哦,对啦,你和小姑娘不是去追拍花的了吗?找到那个丢失的小丫子了吗?”看得出他是个热心肠,一直把丢孩子的事儿记挂在心上。当得知肯定的回答后,他顿时欢欣雀跃起来,对郭岩他们的义举是赞不绝口。
“这本书,不知是谁丢在这里的,我先替失主保存起来。对啦,叔叔,您怎么落在我的后面啦?”男孩子对相识的人甚是亲近,把拾到的书籍揣进怀里,随口问了一句。
书生伤心地叹了口气,“我嘛,半道去了趟凤林寺,那里的了空和尚我们很熟的,老方丈真是可怜啊。自从萧子云的《襄州凤林寺碑》被铁掌帮的前任帮主、武林宗师周世贵盗了去,胡乱扔到汉水里,大和尚就窝了一肚子火。再加上他的徒弟广钦丧尽天良,前些日子落草为寇,偷走千佛殿的金佛,投奔了王仙芝手下的票帅柳彦璋,谁也扛不住接连的打击呀,了空方丈是一病不起,至今不见好转。谁都会有烦心事,一家有一家难念的经啊。小丫子,你这么小的年纪,孤孤单单一个人离家出行,是有什么急事吗?”
“哦,倒是没有什么急事,我是去江南看庙的。”郭岩轻轻松松地回答着,“您听过‘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吗?”
这句是杜牧《江南春》诗的下阕,引发了书生的伤感和惆怅,他黯然神伤地吟诵道:“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他老人家已经仙逝十几年了,做儿子的抱恨终生啊,此生是不得相见啦。”他满怀感伤地对孩子规劝说,“小丫子,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百善孝为先,在家多孝敬父母,不要等到失去了,才知道珍惜。何况看庙宇是什么正当理由呀?眼下兵荒马乱的,一个小丫子到处跑是很不安全的。”
有人为自己的安危担忧,郭岩心里顿时感到暖暖的,“叔叔,怎么称呼您啊?您这是要去哪里呀?”
“我姓杜,杜荀鹤,家住池州石埭,我是由京城回乡去。”对方轻描淡写地回复道,然后指着前面的集市,“那里便是南渡口啦,草寇作乱坏了我的计划,别想乘船顺流而下,入大江直达池州啦,渡过汉水到对面的东津码头,然后只能凭两条腿走旱路喽。”两个人是一见如故,并肩朝东边走去。
贼首王仙芝由宋州南逃,如肆虐的蝗灾一般,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搞得赤地千里,遍野哀嚎。更有比他早来的票帅柳彦璋,前一阵子攻陷江州(九江),擒获刺史陶祥,以战舰百余艘于湓江口扎下水寨,虎视眈眈窥视江西,看似要赖着不走了。在四面烽火包围下的南渡口也是受害不浅,虽是南北咽喉道路津梁之地,江面上却再无千帆竞发鼓噪一时的场景了,临水开张的店铺也是零零星星,惨淡经营。
“撞人啦!马车撞人啦!”
集市上有人扯着嗓子在喊,于是便有一群好事之徒围拢过去,对伤者和肇事者一探究竟。
书生和男孩子也不例外,凑近了站在人群外观看,见是一驾轩车将个农夫撞倒在地,那人鬼哭狼嚎地嘶喊得正欢。从车子里跳下个仪表堂堂的青年人,车边站立的马车夫直接指出农夫居心不良,“大公子,这小子是故意闯上来的!离着老远就躺下啦,不怨我们。”
公子立即制止车夫再说下去,而是迫不及待地俯下身子问询道:“老哥,撞坏了没有呀?”见此人非等闲之辈,眉宇间凝聚着一团正气,衣着朴实无华,风度深沉重厚。
“你们撞到我啦!哎呀妈呀,我的腰啊,我的腿呀,我这肋骨最少得折三根。”地上的邋遢农夫就势完全躺倒,捂着肚子左滚右翻,“这么大的马蹄子啊,一蹄子跺下来,谁扛得住啊?都成了废人了,我的地呀,这回没人种啦。”
“明明是他自己撞上来的,别说马蹄子,就是马毛也没碰到。大公子,他这是要讹人呀,接下来就该向我们要钱赔偿喽。”马车夫对这种碰瓷的是司空见惯了。
“啊,是要赔偿啊,你说得真对!把我撞成这奶奶样,你们就好意思不管吗?我上有老下有小,都靠我一个人下地种田,养家糊口,这下可让我一家老小怎么活呦?”农夫一付可怜兮兮的样子,向围观的百姓诉苦着,“我走得好好的,车子就跑偏了,路边是大青石,我又不会轻功,想蹦也蹦不上去,想躲也躲不开呀。”
“大冬天的,种哪门子地呀?”马车夫气愤地驳斥道。
农夫开始不住地干呕着,像五脏六腑都不好啦,“我个泥腿子,不跟你们有钱人争辨,你们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腰里横要啥有啥。冬天怎么啦?不得拾粪积肥呀。伤筋动骨一百天,我家的大田怕是要撂荒啦,一家人等着扎脖喝西北风吧。”他还哽咽地落泪了。
“老哥,不要急,莫难过,都怨我们驾车不小心,急着去襄阳城瞧医生治病。”公子从袖子里掏出几十枚铜钱,歉疚地递了过去,好意救济与他,“我们带的盘缠也不多,这些铜钱你拿着,要过年了,回去买些年货吧。”
“就这几个大子呀,我说富家公子,你这是在打发要饭花子嘛。”农夫一翻白眼耍赖道,“你着急去看病,我这病也得看啊,我全身上下都快撞零碎了。要里里外外全治好喽,没有一吊钱是不够的,你给拿一吊钱吧。否则,今儿个你们就别想从这儿过去。”
“大哥,外面发生什么事了?能不能不让他吵嚷啦?我这心里慌得不行不行的,心脏都快要蹦出来啦。”是车厢里的人有气无力地厌烦道。
“三弟,没有什么事呀,马上就解决啦。二弟,彝宪!别只顾玩你那蠹虫,给济美揉一揉心口窝。”看来外面的公子是家中的长子,他听到弟弟的哀求声显得焦急不安,随即又掏出一把铜钱,递了过去坦言道,“在下张文蔚,现任畿县县尉,家父乃天平节度使张裼,我家是弘毅宽厚的礼仪之家。今日是带着两个弟弟前去看医生,事情紧急,请行个方便。老兄,看你也是有难处,生活所迫,这些铜钱虽然不多,也足可以用来解燃眉之急,就不要在这里无理取闹啦。”
“不行,没有一吊钱这事儿没完。公子哥,我们看谁耗得过谁,你若是有尿性,就从我身上碾过去。”农夫心里有了倚仗,幸灾乐祸地翘起二郎腿,还得意忘形地抖动起来。
面对对方的表现公子甚是无奈,却惹恼了看热闹的兵士,有个队正模样的抽出腰刀跨步上前,“我的猴来呦!肺都要气炸了,你这不是讹人吗?这位公子的父亲张裼张判官,我是再熟悉不过的了,那是重情重义的大好人啊。看这位公子也不错,对你是体贴宽容,仁至义尽。可你呢,得寸进尺,臭不要脸。看你也不是头一回讹人了,应该是个惯犯,老子,今天要除暴安良,一刀结果了你这鸟人。”
多亏身边的高大汉子一把将其拉住,“鲁大哥,何必跟个活不起的市井无赖一般见识呢?他满脑子就是铜钱。听我杨行愍一句劝,我们千辛万苦去朔方戍边,好不容易熬过两年,眼看着回庐州老家了,爹妈老婆孩子都盼着呢,你这一下子要了他的命,获罪受罚犯不上啊。算了,也许他家里有难处,才铤而走险出此下策。”
“哼!行愍你说的对,不与他一般见识,八成就是活不起了。”队正听手下人说的在理,重新收起武器,狠狠地瞪了那个农夫几眼,“狗人,自己故意闯上来的,非说是人家跑偏,这位公子不和你计较,给了这么多铜钱,你却不依不饶,无理取闹,是不是太不知廉耻啦?赖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滚!”那滋事的农夫被吓得体若筛糠,不敢多说半个不字,似斗败的公鸡赶忙从地上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