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
“让我离开让我离开——”
林篱已经没有剩余的理智去思考它话语的真实性了,她恨极了眼前见到的这一切,她冷静不下来——
或者说,她也不想冷静。
她心中的那一根弦紧绷得太久太久了,唯有不管不顾的歇斯底里才能缓解一二她的痛苦。
林篱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又吃起鬼怪的,她也不记得自己现在吃的这只是不是就是她方才抓住的那只。
她的记忆好像开始断断续续了,她每次清醒时不是倚在冰墙边静坐着就是在吃鬼怪,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她一概不知。
最可怕的是,她发现自己对过去的记忆也在衰退。
她只能在清醒时疯狂讲述着自己的过往——每到这时,那只像人又像老鼠的鬼怪就出现在了她旁边,一句一句地学着她讲话,林篱没有心思去理会,只是完全沉浸在自己迷雾一般的过往里。
但这减少不了她的惶恐,因为她发现自己对来到冰窖之前的事情都只剩一个模糊的大概印象。
到了最后,她只是在不停地重复着同一句话:“我是林篱,我来自冰窖之外,我要离开这里。”
最后的转变是林篱从储物袋里拿出了一颗透明的其中有一只黄黑色蝴蝶的珠子——这不是法器,这只是山下小贩专门卖给孩童的物件,林篱之前随手买的。
这颗珠子可以让人看到阳光下的草地,蓝天白云,一花一木,翩飞的蝴蝶……
林篱神色疲惫,斜斜地倚靠着坑坑洼洼的冰墙坐在地面上。她身上的衣服已经看不出最初的颜色了,鲜红的、幽绿的、深黑的血液染尽了她的衣服,层层堆叠,最后只能看到斑驳的深浅不一的灰色。
她垂着头,消瘦的右手拈着透明珠子,极度缓慢地抬起,微微发颤着将珠子凑到眼睛前。
她心念一动……
“啊!!!”
随着突如其来的一声惨叫,林篱瞬间就将手里的珠子丢了出去——
“啪!”
发出淡淡暖阳般光芒的透明无色珠子砸进黑暗里照亮一小团空间,短暂得仅仅只有一瞬就彻底成破碎成无数细小的星辰和几片薄薄的黄黑色的蝴蝶碎片,残忍无情地被黑暗湮没。
她未被衣服遮盖的皮肤上,一颗颗水泡浮现,密密麻麻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大、破裂,恶臭的脓水粘满她的每一寸皮肤,就像某种恶心黏腻的粘膜……她痛苦地在黑暗的角落挣扎蠕动,发出一声声凄厉的惨叫。
林篱哭嚎着在地上打滚,她时而将满是脓水的皮肤贴在冰凉的地面上,时而颤抖地扒在坑坑洼洼的冰墙上……
“啊!!!”
“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终于忍不住哭了,泪流满面,从尖锐到几乎能够搅动黑暗的哭嚎渐渐转为低低的幼兽般的呜咽。
又痒又痛的水泡在她的皮肤上生长,破裂,又生长,又破裂……周而复始。
然而,比身躯的伤害更要痛苦难耐千万倍的是灵魂的绝望。
她出不去了……
她离不开这里了……
林篱第一次清晰地认知到了这一点。
她不惧怕蓝光,不惧怕黑暗,不惧怕黑暗中的怪物……但是,她开始惧怕阳光了。
她跪在黑暗里,两只手扒在冰墙上,一下一下将脑袋重重地撞在坑坑洼洼的冰墙上。
啊啊啊啊啊啊——
她好后悔,她好后悔——
她不该来白昼山的。
她不该来这里的,她不该来的……这个被诅咒的禁地。
冰墙上鲜血密布。
林篱像是饮鸩止渴般要用身躯的疼痛来缓解内心的绝望和痛苦,她闭着眼睛,一下一下不停地将脑袋磕在冰墙上,滚烫的泪水混杂着血水从她的眼角流下。
她低低的呜咽声悠扬回荡在空空荡荡的无垠黑暗中……
忽然,她的胸膛开始剧烈起伏,咧开嘴,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她喉间传出了一阵如泣如诉的疯癫笑声……
压抑的低笑,到后来不管不顾的仰头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似笑,又似哭。
似哭,又带着最后解脱时刻的快意笑声。
林篱不明白,林篱是恨的。
她恨上天为什么要将她投掷进如此绝望地步,可笑的是,她曾以为自己年少成名是上天的偏爱。
过往的一幕幕在这一刻无比清晰且无比残忍地浮现在她的脑海,她感到恍惚,从前的天骄也会被丢弃到如此绝境成为阶下囚吗……想到这里,林篱又想笑了。
事实上,她也确实在笑了,字正腔圆地、每一声都咬得无比清晰准确地哈哈大笑起来。
她在这一刻感到了解脱。
离开的妄想被狠狠地撕下伪装的外皮,露出其中狰狞嘲笑着的绝望,她心中压着的那块巨石终于土崩瓦解,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畅快……
“砰!!!”
林篱的额头撞在凹凸不平的冰墙上,脊背无力地弯曲下来。
她的嘴角扬着一抹笑,额头上汩汩流淌而出的暗红色血水勾勒出她的面容,混杂着她眼眸中最后一滴滚烫的泪水落下……
落下……
硕大的、灰黑色的老鼠张开嘴巴,伸出猩红的舌头,尝到了那滴浓烈如美酒的血泪。
“痛苦的,绝望的,悔恨的,又带着平和与满足。”蓝光照耀中的老妇伸出猩红的舌头回味般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面上的神情是狂热和兴奋的,她说,“真的好复杂,好美味……我从来没有感受过如此美味的血液,哪怕我后来吃了她的尸体,也没有再尝到这样的味道。”
说到这里,她低低地老鼠叫一般地笑了两声。
“林篱直到死都不知道,她神智不清却仍旧一直在坚持吃鬼是为什么。”
“因为她不吃鬼,她就会快速地衰老,然后死亡。”
“她想要离开,她怎么能死?哪怕她神智不清,她还是在念叨着这些,边呢喃边吃鬼,然后盼望着离开……”
老妇抬手抚上了自己的面容,咧嘴邪恶地笑了起来:“很可惜,她死后还是变成这样了。哪怕死,她都无法离开。”
“希望真是很可怕的一种东西啊。如果她不抱有离开的希望的话,说不定她还能在这里活得更轻松一些。”
老妇泛黄的眼珠子一转,直勾勾地盯着江景鸢,一字一顿地极度缓慢地说:
“你也一样。”
江景鸢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你比林篱幸运一点,你没有她的那些队友,比她更早来到这里,你还没疯……”老妇笑得脸上的皮肉蠕动,“但是最终都一样。”
她话锋又一转,说:“不过,你要是想要多活一阵子,觉得孤单可以和我说话。在我身边,那些孩子们不会来打扰你。”
“我可比那些孩子友善多了。”她笑起来,“你手里的灯笼还是我跟在林篱身后捡起来放回去的,不然你一进到冰窖里就会被那些孩子们一口一下四分五裂。”
“我大概知道林篱是为什么死的。”江景鸢忽然开口说道。
老妇目光灼灼看着她,索性也不装了,一字一字地学着她说话;“我大概知道林篱是为什么死的。”
江景鸢平静地说:“黑暗难耐。”
老妇脸上浮现狂热,痴痴地说道:“黑暗难耐。”
“还有……”
“还有……”
江景鸢看着面前神色痴狂的老妇,嘴角微不可察地上扬了几分,略带嘲讽地说:“还有一只没停地学人说话的老鼠实在恶心。”
老妇的脸上仍保持着狂热的笑容,两只眼睛却透着阴冷。
良久,她才张大嘴巴,字正腔圆地哈哈笑起来。
“好吧……好吧,既然你不领情,那就在黑暗里好好待着吧,会有你求我的时候。”
说完,老妇就背脊一佝偻,化作一只硕大的灰黑色老鼠,眯起猩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看了江景鸢一眼,扭头纵身跳进后方冰墙上的一个老鼠洞里,不见踪迹。
许久,站在原地的江景鸢心念一动,手中华美灯笼里的幽蓝色火焰下机关一动,火焰瞬间熄灭。
呼——
沉闷的黑暗彻彻底底笼罩着这处冰窖。
几乎是在黑暗降临的同时,江景鸢听到了密密麻麻的、毫不掩饰的“沙沙”声。
江景鸢像是本就在等着这个机会,不疾不徐地走到角落,待那些动静靠近,她一把拿出黄黑色的敛息符贴在自己身上,又拿出丹药吃下。
密密麻麻、层层堆叠,密集如洪水的黑影淹没了江景鸢方才所处位置的地面上。
每个都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型鬼怪动作一顿,纷纷抬高脑袋在半空中嗅着气味,忽然焦躁起来,不明白猎物怎么突然不见了。
角落里的江景鸢长袖无声一拂,她隐匿在手中的瓷瓶撒出无形粉末,落在面前数不胜数的鬼怪身上。
杀了总比控制容易。她没有林篱那个能力可以捉住一只鬼怪,但她觉得就算她能抓住鬼怪,鬼怪也不会如她所愿地带路离开,所以她想到了这瓶追踪溯源粉。
她既然能来到这里,就一定有方法可以离开!
她想看看这些鬼怪会去哪里。
冰窖中黑影攒动,大部分都已经开始不耐烦了,它们小心翼翼地凑近打着老鼠洞的冰墙,从身形上就能看出来它们跃跃欲试又好像在顾及着些什么似的不敢真的上前。
江景鸢知道这时候急不得,隐匿在角落里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轻。
没有“老鼠”的威慑,这些鬼怪终于还是大着胆子扒上冰墙了。
很奇怪的一幕出现了,以它们的身形本是完全不能钻进那一个个狭小的老鼠洞的,江景鸢也没有看到它们变成老鼠的模样,但它们就是一个接一个像是无形的黑影一般一溜烟儿地钻进冰墙上的老鼠洞里,毫无阻碍。
很快,冰窖中重归寂静。
江景鸢来到坑坑洼洼的冰墙前,眼睛不自觉地看向了右上方一个目测能让她挤入其中的老鼠洞,心一沉。
难道她还是要进洞里一探究竟吗?
她其实排斥的。
她虽然可以凭借着粉末追踪起鬼怪的迹象,但是她到底还是不熟悉这洞里的状况,不知道这些老鼠洞最后到底通往哪里——
一旦她被鬼怪察觉,就必定会面临腹背受敌的局面!
但……
这样把“老鼠”支开的机会可不知道能有几次,她下次再想进洞里可就不一定能有鬼怪在前方带路了。
江景鸢想了很多,实际也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最终她还是一咬牙——
进!
只要她时刻调动起玉镯的屏障,其实也没有那么危险。
而且比起危险,她更不想在这连时间都吞噬了的黑暗里不知年月地被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