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去多久,和宁悠悠转醒,入目一点粉红,晕乎乎地眯开眼皮,还是她卧房中粉粉嫩嫩的帷帐。再侧过来一看,惊了,呆了,眨了眨眼,又拉过被子,盖住头,默默转了个身,蜷在里面。
脑子刚要作反应,耳朵先听见外头响亮的一声:“躲什么?哼、没死就不要装死!”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和宁钻出来,露出两只眼睛,咕噜噜地绕着房子转。瞪大眼睛望着那张细眯着上吊眼的脸。一时间,她突然反应了过来。昨天,烧了张提升感知的符咒,当时,她发现整个宅子附近灵力波动异常,在透视下,总算发现了异常的原因:镇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直径无比大的法阵,圈住了她家整个宅子!
和宁尝试寻找踪迹,阵中的符文潦草随意,乍一看,十分眼熟,细看之下,这阵它居然把极速咒和明火咒的上下半截凑在一起,两道归类都全然不同的法咒,简直错漏百出,完全看不出门道来。可要说是乱涂乱画,这阵又极其完全。若说是阵法菜鸟,可它偏偏外圈的上下符文没有一个对得上号的,简直像故意在写错。
重要的是,它确实在运作。
可是,不知道阵法的品类,无法推测出阵眼所在,自然也就无法破阵。对此,和宁给出的解法是:阵中阵。在阵中画阵,硬划出一道庇护之所。
然而,饶是使用鸡血,她昨天所画下的阵法已然不弱,唯独弱于没有法器镇守。和宁光是往这个方向一想,下意识就觉得十分可怕:这人不仅实力雄厚,又异常谨慎。隐匿阵法,防备大多数剑道修士已然绰绰有余,可他却还要在阵法上费劲心机,再做手脚,让这世上除去他外,根本无人能懂。恐怖如斯。
若事实真如她所想这般,那也难怪自己前世连捕风捉影的机会都没有。
和宁轻叹,暖湿的气流穿不过被子,返回脸上。
万幸的是,她娘没事。
睁着眼睛,她侧头,偷偷瞥了一眼,末了又强装镇定地重新盯着床顶。绝对是天生克制,不然怎么会光是看见周氏,她就差点又缩回被里。
这时,一道沉稳的声音淳淳响起:“没有妖物的痕迹。”
是宁月晗。和宁又转了眼过去,见她两道好看的眉紧蹙着,似乎是正在嫌这看不见的敌人有几分棘手。和宁却莫名心有生疑:师姐对这一切,会完全不知道吗?
玄清宗是天下第一大宗啊。
可是,宗门精于剑道,世家百门向来皆将剑奉为天下第一,其他种种,大多不是被认作雕虫小技,就是被当成不务正业的歪门邪道。也正是因此,山门藏书阁里头和剑无关的经文秘籍都被稍到了书架的最后头,积灰层层,凡是碰一下,都要沾个满身灰,统统是拿在手上就一股压箱底味,更别提打开看了,随便翻两下,装订线就崩了,书页乱飞……
但凡是想到那个场景,和宁都喉咙发痒,不禁想咳上两声。
一旁,母亲周氏拿出她习以为常的三件套,皱眉眯眼咂嘴,不耐道:“啧。我早就说过了。这些什么求神问仙的,要世人供奉这个那个,都是假的,就是想白拿人家的!你呀,也别指望了。我看咱娘俩啊,就做好准备等死吧。”
听罢,宁月晗冷着脸,沉默地出去了。
她前脚拉开门走,后脚就有人进来。
沈彧在门外,正纠结用是左脚还是右脚支开门比较美观,宁月晗这时往外走,恰巧省下他动腿的功夫。他双手端着一个浅口瓷碗,盯着随他步伐波澜的暗色液体,言笑晏晏地从外边闯了进来:“药来了。”
和宁才看见他,下一眼就不自觉地朝着周氏去了。她在心中替他默哀。
果不其然,周氏扬起下巴,以保证她那双眼仍是居高临下。这次,她将眼睛眯成了一道缝,不怀好意,问:“你那么高兴做什么?”
下一秒,声音陡然拔高了八个度:“这是哪来的登徒子?不晓得这是女孩子的闺房?当你家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怀着什么心思。她这才死了丈夫你就迫不及待了?老娘做过这么多年的寡妇,男人心里想什么,我都不需看!看一眼都觉得脏!她年纪小,又傻,你拿她玩呢?我告诫你,就算还没有明媒正娶,她现在也还是个寡妇!是要守寡的!”
一口气不带喘地骂罢了,周氏扭过头,身后还能有谁,她似笑非笑:“喂。你、桃花运不错啊。”
“……”
老天爷,我无辜啊!
和宁默默把脸往被里埋。
“一个巴掌拍不响。我就知道,你心底里觉得我儿子配不上你。他对你掏心掏肺,比对我这个生他养他的娘还好。你起来说、就说给他听,你说!我儿子对你哪里不好?!”
和宁伸出下巴,无需任何思考,回答道:“他从来没有过对我不好。”
见周氏一言不发,和宁不知怎么想的,她之前对周氏从来没有过这样。总而言之,她突然胆大包天,“噌”然立起,鼓起勇气对周氏说:“可是、可是,我也从没有像您说的那样想过。”
她不是撒谎的人,更不会在这时候声情并茂地说假话。她从没忘过,前世多少人,包括玄清宗卷宗上,都写着这起连环杀案其中肯定有周颜的手笔,他们编造的说法简直合情合理:继母的儿子猥亵了女儿,原本说定要成婚盖过此事,然而不知什么原因,父亲一怒之下掐死了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而继母则因此毒杀了丈夫。
无论当事人和宁怎么解释,不可能有任何一个人是他们所说这样的。可是,没有一个人在乎。
不是不信,是完全不在乎。
和宁攥着被子,右手上,指尖不知何时被缠满了纱布,已经不疼了。也正因为不疼了,她此时还没有注意到那里的异常,她只是注视着自己苍白的掌骨,有点赌气,也有点怯弱,愣愣地小声说:“我一直以为,我们早就是一家人了。”
虽然小声,但不至于听不见。
沉默片刻,周氏长吸一口气,背过身,飞速抹了把脸,随后保持背对姿势,突然甩了个什么东西,飞到床上。也不待和宁看清,完了就要往外走,沈彧立马主动闪开了,她一边雷厉风行往外走,一边头也不回地嚷:“你什么东西都乱丢!自己收好!”
和宁伸出手,把那玩意拿了过来,握在手心,凉凉的,正是之前自己放在周氏屋里压阵的贴身玉佩。或许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或许那个血阵真的为周氏做了什么,阵法完成使命,失效了,所以玉佩才会掉出来被她捡到。
周氏捡到她的玉佩的时候在想什么,和宁可能永远没机会知道。就算想猜,她的答案也肯定会是完全错误的那个。
因为她们两个,是完全不同的人。
沈彧端着半冷的药,手搓了张明火符,放在碗底。待符纸燃烧殆尽,他走到床边,把药递到和宁身边。和宁没接,他也不急,只是站着。
和宁把玉佩重新戴回脖子上,接的同时,垂着头,讷讷地说:“谢谢你。”
沈彧叮嘱道:“有点苦。”
他才开口,和宁已经端起碗,头一仰,喉咙滚滚,“咕咚咕咚”地全然咽下去了。沈彧略有讶异,莫名觉得她此举的动机应该是报复社会。
他大概是猜对了。
喝时苦,回味更苦。和宁忍住干呕的冲动,脸皱在一起,应他:“好苦,这是毒药吗?”
沈彧答:“阿胶,当归,红枣,就那些?中药好像怎么喝都很苦。吃个糖?”他将手伸在和宁面前,手原是握拳,一甩,突然翻过来,平摊开,掌心就有了一块白蜡纸包着的小方块。
和宁准备去接的时候莫名染上了几分迟疑,脑子里噼里啪啦地响过“寡妇守寡!”,突然仰头,凝望着沈彧。
沈彧见她突然不接,微微惊讶,但还是忍住没有表现,收回了手,给她剥开了蜡纸才又递过去。他猜,对方应该是这个意思。
和宁觉得对方好像误解了自己,但不知道要说什么解释,总不能把想到的如实说出来。再说,人都喂到嘴边了,还不吃,那也忒不知好歹了,况且她也想吃。她捧过纸,捏着含在嘴里,滚了一圈,她说:“对不起啊,害你被骂了。”
其实他感觉也还好,但突然戏瘾大发,捂住心口,故作夸张,叹道:“唉,被误解这种事,我这么英俊,已经早就习惯了。”
和宁被他那样逗笑了。
含着的糖化成小小一片的时候,她认真说:“我娘,她不是自己想那样的。我爹告诉我,她从前是个很好的人……虽然我没见过,但我没有不信。她只是嘴上很凶,其实很护短。因为这样,镇上人总说,她太凶了,和我爹不般配。但我爹说,她这些年一个人过得很苦,拥有的很少,所以才要紧紧攥着,对那些外人有防备心,是正常的。”
“我爹最开始的时候,其实和我一样,也老被骂。但他说,喜欢一个人,就没有不会吃苦的。他说,这和种花是一个道理,用心才能养好。”
她说着,语速越来越慢,感觉好像要哭了。
但是最终也没有。
她只是发觉自己有点想念。
都过去那么久,她以为自己早就忘了。
和宁闭了闭眼,想给自己找点事做,这样,情绪才好被冲淡和遗忘。她呆呆的,抿了抿嘴,舌尖的糖被推抵至上颚,任其品味最后一丝泛苦的甜。
沈彧对她说:“他把你就养得很好。”
“是吗?”
沈彧突然伸出手,她没避开,他的手便反过来,轻轻覆在她的眼皮之上,修长的指尖松松擦过她的脸颊,察觉于此,他克制地躲开半寸。他端过药,有股浅香。这个距离,只要她眨眼,睫毛就会扫到手心。
“是吗?”
她又问了一道,这次几乎是气声。很近,都几乎听不清。
“是啊。”
嘤咛的声音,来的又轻又急。和宁双手贴住脸,要遮住自己的悲伤,却遮不住肩膀的战栗。她这样的动作,他的手只好被夹在她的脸和双手之间。少女丝绸般的皮肤又滑又凉,手则软软的。这般光景浪漫,他却无法心猿意马。
他的指尖不住地跟着哆嗦,她的眼泪,落在手心,烫得他浑身僵硬,不仅不敢动,气都不敢喘。少女轻微啜泣的声音剐蹭着少年的心房,他感觉手心被烫出一个洞,悲哀的心,和她一起在哭。
她喃喃问:“为什么、为什么这种事会找上我爹?为什么会找上我家——我好恨啊。我说真的。”
和宁的双手慢慢蜷了起来,叩住他的手背。一直被无视的伤口在作用之下再度隐隐作痛,洇出的血染红纱布,温热泛滥。
沈彧垂头看着这一切,眉梢一跳,不知想到什么,只感觉有一盆冰冷的水迎头灌下,要他清醒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