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得谷外,料峭春寒像是吹醒一场大梦,粼粼江波在眼前晃动。
张雀到了江南,将自己略作改装易容,是一个长相普通得让人过目就忘的丫头,跟着人贩嬷嬷到了公孙府。
她自己曾想象过公孙府的样子,一定是气派非凡,但亲自看到这深宅大院,朱门如血,像极了野兽的深渊巨口。
府外墙垣绵延,府院纵深莫测,公孙世家是大衍王朝的名门望族,祖上世代封侯拜相,至公孙恂寻之父在朝局危变时,激流勇退,在江南一带垄断官位,掌握了无上的权利,朝中帝王更替无损其基业,佃户数以万计,是为一方雄霸。
嬷嬷在看门小厮的引导下,入得府内,廊桥曲水,亭台罗列,一路上看到的下人如木鸡般安静劳作,张雀跟着嬷嬷的小碎步,走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才来到后院管事处。
中年管事微胖,皮光肉滑一副府内伙食很好的样子,看到她们,皮笑肉不笑道:“怎地来的那么迟。”
嬷嬷谄媚道:“路上有些耽搁了。”双手把一纸公文给递上,那是她的卖身契,做的假身份。
管事的不咸不淡看了一眼:“来迟了……暖床丫鬟已有她人填空。”
暖床丫鬟?张雀心里一炸,虚尘子搞什么鬼,给她安这种身份。幸好这暖床丫鬟还挺热门,轮不上她这种资质平平的。
“这……”嬷嬷惶惑一瞬,有些焦急地扯过张雀,“这丫头能干,力气大,做啥都行。”
管家略表不屑,拍拍屁股道::“少爷那儿倒还缺个洗脚婢。”
嬷嬷一听任务可以完成了,喜上眉梢地顶了顶张雀:“还不赶紧谢过张管事。”
“奴婢谢过张管事。”张雀脸上浅笑,心里猛翻白眼。
夜晚。厢耳房。
张雀端着热气腾腾的洗脚桶上岗了,此刻她跟在公孙畴的内侍丫鬟身后,心中默记着洗脚程序。大户人家,做事果然讲究,洗个脚堪比现代会所,药材工序都颇有章法。
木桶下地,内侍丫鬟照例用银针试了试有无投毒,然后去里屋请了少爷出来。
张雀始终低着头,只听散漫的脚步声欺近,一只黑色锦靴斜入眼前,张雀二话不说一只一只卸下鞋袜,轻轻放入水里。
“你是新来的?”是公孙畴明快的声音。
“回少爷话,奴婢是新来的。”
“抬起头来。”
张雀抬头,展示的是一张寡淡的脸。
但看公孙畴脸上有些不愉快,问他的贴身侍婢:“霜儿,原先的那个眉清目秀的洗脚丫鬟呢。”
“那丫头心眼多,一大清早就在老爷练武的地方练舞,练着练着被老爷领去填房了。”
“竟是如此!”公孙畴一副遗憾自己下手不够快的样子。
“区区一个贱婢,作妖作到老爷头上,能有什么好下场。”贴身侍婢话外有话。
“她怎了?”
“就宠幸了一次,连夜就给打死了,说她竟敢觊觎那图……”
“嗐!”公孙畴扼腕叹息道,“我说父亲最近是愈发的疑心重了。”
“都说少爷你宅心仁厚,这世上坏人多了去了,少爷也需多提防那些意图不轨之人。”贴身侍婢说着顺便瞅了张雀一眼,似是给了她个下马威。
这段对话像暴雨似的一阵阵砸在张雀心上,给她浇了个透心凉,只顾闷头洗脚。
“你这丫头……”公孙畴像是发现了什么,一脚踩到水底,“你一直在憋气吧,本少爷的脚就那么让你嫌弃?”
被他发现了,张雀赶忙圆场:“回少爷,奴婢第一次服侍少爷这样尊贵的人,心里不免紧张,是少爷的男人味震慑得奴婢大气不敢喘。”
“这么没有见过世面?那晚上定要叫你暖暖床让你适应适应。”公孙畴调笑道。
张雀没想到在公孙府洗脚婢也是个高危职业,手一抖指甲在公孙畴脚背上划过,又立马稳住,取过布巾为他轻轻擦拭。
“你不愿意?”公孙畴翘着二郎腿,质问道。
“回少爷,奴婢并非不愿,实是害怕,公子是何等出众的神仙,多少姐姐妹妹争着抢着要给少爷暖床,让奴婢这种蒲柳之质玷污了床榻,还不被唾沫星子和白眼给淹死。”
“唔,还算本分。”公孙畴笑开了,“逗你玩的呢。”
张雀在渠沟里倒了洗脚水,凉风吹来,额角一片冰寒,用袖口蹭掉了冷汗,草草收拾完自己在厢耳房的榻上躺下。
临榻的同僚,是公孙老爷的洗脚婢,也就比她早来两个月,看上去年龄和她差不多大,刘海盖住了脑门,瞳距稍开眉睫浓密,眼睛大而圆,脸上肉嘟嘟的,见之可亲。她见张雀回来,就打了招呼,两人一起在榻上交流心得。
“我叫香芹,你叫啥子?”老爷的洗脚婢问道。
“我叫西虹。”张雀信口胡诌了个艺名,“以后有可能是首富。”
香芹嘴巴张成了哦字型,一脸似懂非懂,然后道:“你是给大少爷洗脚的,真好啊。”看上去是由衷地羡慕。
“你给老爷洗脚,比较有前途。”张雀也真心地感慨道,她忙活一天,连目标对象的长相都没看到。
“你是不知,老爷脾气有点怪。”同僚压低到只有两人能够听到的声音,“最近后花园的山脚下又埋了不少人。”
“你是说……”
“嘘……”
“哦……”
两人脑子里都产生了一些画面,房内一片寂静。
等到所有人都熟睡,张雀故作如厕,屋外的虫鸣越发清晰,她的里衣是一身的黑色,沿着白日踩过的点悄悄往老爷的卧房靠近,离得尚有五十步远的距离,突然听到老爷卧房里传来一声惨叫,灯笼点亮,鲜红的血糊了一窗户纸,数十名府兵从廊下、屋顶、梁后,四面八方窜出,作警备装。
一贴身侍卫开门而出:“已将宵小正法,快点抬走。”
不多久两名府兵将一具尸体从房内抬出,往后院而去,张雀于树丛间藏好,听其窃窃私语:“又是一个盗图的?”
“嗐,不好说,最近老爷瞅谁谁盗图。”
“嘘……,最好连那个字都不要提,要不然……”
只听“嗵”的一声,尸体被脱手摔在了地上。
“这死胖子,真**沉啊!”
然后听到窸窸窣窣的一阵布料摩擦声,“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啊。”
哐啷啷一声,“就这个还能换一壶酒……,妈的,晦气,竟然是个太监。”
“你往哪儿摸?”
“少废话,快,利索点,快抬走。”
两个人沉着脚步,抬着尸体往后山方向而去。
张雀跟在后头起身,经过刚才他们停留过的地方,只觉脚底被咯了一下,猫下腰发现了一块类似令牌的东西,马上先收了起来,继续往前去探路。
接近山脚的时候,远远地看见那两位将尸体抛下,往那边一间孤零零的茅草屋不客气地喊道:“喂,人呢,赶紧滚出来干活了!”
一个黑衣人闻声而出,从头到脚整个儿被斗篷罩住,身形高大,行动敏捷,他看了一眼门口的情况。
“这是今天第三个,赶紧去埋了吧。”府兵打发道。
黑衣人二话不说,行动利落矫健,一个人就背起了沉重的尸体,往二人中间穿过,尸体撞到了其中一个的胳膊。
“没长眼睛啊,你这阴间玩意!”那人咒骂道。
黑衣人停下了脚步,盯着他看,一整个很阴鸷的感觉,府兵也不敢真的招惹,拍拍手臂骂骂咧咧地走了。
张雀张雀藏在了阴影里,府兵走后,只剩下她远远地看着那个黑衣人挖土埋尸,重重的锄头一下一下挥动着凿进泥石里,像在用力砸碎着什么。
云烟将月光笼起,整个后花园阴气渗人,只余鬼哭般的风吟。张雀心道他们的线人恐怕是凶多吉少了,公孙氏护图之阵有如铜墙铁壁,幸好她还没冒然进击,不然就是往枪口上撞。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张雀轻轻呼出一口气,正打算打道回府,一抬眼,猝不及防一个黑影落在近处,只觉心口被扼血液冻结,这即便是个鬼,她也要把惊叫咽进肚里。
镇定之后再一细看,正是刚才那名埋尸的黑衣人,他的整个形容都掩盖在斗篷之下分辨不清,只能感受到冷漠的隔离于世的气场,目光冷若冰霜,有如鬼魅。
张雀冒着涔涔冷汗,正在构思迷路之类的托词,却见黑影如夜叉般漫无声息地从她身边经过,往山边的小屋方向去了,淡淡的轮廓渐渐远去。
张雀的心潮慢慢落下,所以那个人发现了她,却不知为何又对她视如不见?
张雀提着一口气溜回了卧房。
“你身上有寒气。”躺下后,身边的丫头迷迷糊糊说,“别乱走,夜巡的护卫杀人不眨眼的……”她的声音越说越轻,又响起了轻轻的鼾声。
张雀翻来覆去的,又想起了那个影子,走的近了,那个斗篷下的身条板正匀称暗蓄力量,又行动轻盈来去如风,很神秘也很令人不安……一晚没睡好,丫鬟们鸡鸣而作,一通打扫。
作为一名洗脚婢,浆洗、缝补、收拾也是一应要做,张雀心中叫苦不迭,得赶紧完成任务,不然得天天被压榨劳动力。
这会儿,她正跟同僚们一起在老爷屋门口的院子里锄草,这院落开阔,造景别致,古木参天。
“西虹,你昨天晚上没睡好吧?”香芹卖力地挥着锄头。
“嗯。”张雀没精打采点了点头,忽听公孙老爷的屋门前传来一阵嘈杂之声。
屋门打开,两个府兵被叉了出来,跪倒在地,嘴上连连讨饶:“老爷饶命啊,属下真的没见过什么令牌。”
“那这是什么?”说话者声音洪亮有威严。
张雀和香芹都噤了声,偷偷瞄去,只听“哐啷啷”一声,一个金属质地的小酒壶滚落在台阶上,抬眼向上看去是一袭藏青色的缂金丝竹叶纹锦袍巍峨地立在那里,再往上是一张孤傲的中年男子的脸,一小撮性感的唇须盘踞正中,身形精干壮实是个练家子,想必这位就是公孙府的老爷公孙恂寻。
他眼皮下垂一脸藐视地看着匍匐在脚底的下人:“这东西,难道不是你们从他身上搜出来的?”
那两个府兵只看了一眼,头压得更低了:“属下该死,一时财迷心窍,想取点值钱的换酒喝,可是真没见过什么令牌啊。”
“是啊,老爷!”另一个也呜呼哀哉地应和道,“想着尸体交到埋死人的手里也是便宜了他,就先检查了一番,如果真有么令牌这种要物,肯定先来禀报老爷,就是借我十个雄心豹子胆,也不敢私藏。”
公孙老爷皮笑肉不笑地冷哼了一声:“这令牌想必对你们也无甚用处,量你们也不敢欺瞒。”又眼皮轻抬,打发身边的下人道:“去,把阿献叫来。”
张雀听到令牌的时候,就已经知道那两个府兵定是昨晚抬尸之人,顿时机警了起来,看来那个令牌来处不小,幸好自己妥善藏了起来,又听到“阿献”两字,更是捏锄头的手都紧了一紧。
这府里的下人平时在主子面前干活都是都噤若寒蝉,有如劳动机器,在参天古木之下殷殷劳作也并不起眼。不一会儿,人被带到,张雀顿时傻了眼。
那一袭黑袍的不就是昨夜有如鬼魅的黑衣人吗,原来他就是阿献,他在公孙府的岗位竟沦落到埋尸专业户了吗?
公孙老爷见人屈指轻掩口鼻,有下人立即呵斥道:“放肆!在老爷面前,还不快快褪去秽衣。”
系带解开,斗篷被随意地抖落在地,斗篷的里面依旧是一身黑衣,腿长且直。
张雀看清了他的脸,一双青莲花瓣似的凤眼,一如记忆中的脱尘,苍白削瘦的脸颊则更加硬朗了一些,俨然是一个成人的模样了,眼锋淡扫,冷然如收敛匣中的刀锋。
张雀想自己昨晚没有认出他的主要原因是他的身量比之前高大许多,这两年正是少年长个子的时候,他曾经的一头银发也已经长出了乌黑的新发,只是发尾还残留一些银白。他脸色白皙到有些病态,让他看上去既强壮又虚弱,整个人站在那里,那清冷的气息就像是从地狱出来的一般。
公孙老爷一见到他,双眉之间就拧成了川子,一脸嫌弃道:“给我跪下!”
阿献问都没有问,很安分地跪下了,双眼没有任何聚焦地看向前方。
“关于昨晚的那具死尸,你可有什么发现?”
“没有任何发现。”阿献的声音也比曾经清越的少年音低沉沙哑了些许。
就在此时,公孙老爷的贴身侍卫也回来向他禀报,在他耳边低语。
公孙恂寻拧了拧自己的眉头:“真是令人头疼啊……。”
下人关切地问道:“老爷,您的头疾又犯了?”
公孙恂寻摆了摆手,指向那个跪在下首的人,不耐烦道:“你就这么跪着,什么时候想起来了,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