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着罪犯的御前侍卫停了下来。
江叶松了口气。
其余人等纷纷抽出腰间佩剑:“大胆!何人竟敢携带武器擅闯玉华楼!”
祁越倒是一点也不怕,李福被他拿剑架着都快尿裤子了,他反倒云淡风轻一步步逼近,那些御前侍卫显然也不敢这时候动手,于是双方僵持着。
太后在此时开了口:“你是何人?”
“启禀太后,草民是宁王府中打杂的下人,平时负责修剪花园中的花花草草,”祁越大言不惭地说,“方才殿上歌舞升平,草民初到宫中,觉得宫中的酒堪比人间美味,便多饮了几盏,谁知尿意突然,便回了宁王前去茅房,却见陛下身边的李公公也鬼鬼祟祟地出去了,草民很是疑心,就跟了上去......”
太后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哦?”
祁越手中的剑顶了顶李福的脖子:“这位李公公行迹可疑,被发现时手中正拿着一支竹简想要销毁,我一出声,他便吓得把手里的东西掉在了地上,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倒真叫人觉得胆寒——李公公手中拿着的正是方才家宴抽签时宁王抽到的作画一幅。”
“作画?”太后看一眼宁王。
“是啊,草民也不知这作画怎的就变成了献舞,而宁王殿下还好巧不巧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安排了行刺的人手,”祁越轻笑一声,“很是可疑。若草民今日未曾尾随李公公,这大殿之中恐怕就要唱窦娥冤了。况且若李公公真是清白之身,又为什么在见到草民之后会想跑呢?”
而后祁越又说:“草民生怕今晚再生出什么事端来,便打晕了殿外巡逻的侍从,抽走了侍卫手里的剑,这才把李公公押来面见太后。”
太后:“李福,是真的吗。”
李福战战兢兢地答:“奴才,奴才......”
说时迟那时快,祁越放开了李福,一脚踹在了他背上,他不得不当众跪了下去。
永王皱眉:“这位可是陛下身边的贴身太监,你竟敢如此僭越,是要当众叫陛下难堪吗!”
“难堪的还不知道是谁呢,”祁越嘴角一弯,随手将那支竹简丢在了地上,“这些竹简可都是李公公准备的,诸位大可一验,看看究竟是谁冤枉谁!”
永王神色一变。
而早就过了惊吓劲儿的李夫人此时带着宫女上前查看,惊讶道:“哎呀,这正是李公公的字迹!这墨早就干了,也不像是临时伪造的呀,还真是作画一幅!大家快来看呀!”
永王脸色很臭,冷冷地盯着李夫人咋咋呼呼的背影。
而此时殿内的王公贵戚们纷纷起身传阅,一致点头。
“果真如此。”
“可宁王殿下抽到的不是作画啊。”
“莫非是......有人偷偷调换了竹简?”
永王紧紧攥着拳。
祁越趁热打铁,上前一步,直面皇帝:“若您不信,大可派人搜一搜永王的身,我想着事发突然,永王殿下应当也想不到我会拦下李公公吧,没猜错的话,那支写着响屐舞的竹简现在估计在永王殿下身上放着,毕竟谁都不会去怀疑一个与此事毫无干系的‘局外人’,也不会怀疑竹简有问题,只要李公公销毁了写有作画一幅的竹简,那这件事就查无可查了。”
况且也不会有人闲的没事儿查这个。
裴钱冷冷挥袖:“搜!”
永王被两个御前侍卫架着一通搜身,期间还在喊冤,骂了不少难听的话,一通搜身后侍卫走到皇帝面前双手奉上:“陛下,找到了。”
裴钱不语,只是深深地看着永王。
永王:“皇兄,我......”
祁越看热闹般:“你可不是被冤枉的,舞姬们是宁王的人没错,可有一位不是啊。”
说完,他将地上林清婵的尸身翻了个面,扯下她脸上蒙着的面纱,对众人道:“都瞧好了,这位,是花满楼的招牌,林清婵林姑娘,想必在座的各位都听说过吧,这位林姑娘和咱们的永王,在民间可是有着一段广为流传的佳话。”
众人唏嘘。
裴钱缓缓撑着龙椅站起身,一步步走下来,垂眸看着地上的没了气息的女子。
祁越按事先对好的台词说道:“陛下,若您不信,大可传了花满楼的丫头们来此,一问便知。永王未曾娶妻,林姑娘痴心一片,一直以为永王不娶自己是碍于二人的身份,所以这才死心塌地跟随永王,任其摆布,可怜林姑娘成了永王殿下的替死鬼,到头来连个名分都没有。”
太后戏谑:“永王倒是个善用情的人——这么说,这一出遇刺,是永王安排的?”
“人证物证俱在,”祁越提起地上心虚的李福,“李公公,您是陛下的贴身太监,怎么连您都暗含着想置陛下于死地的心思?嗯?”
裴钱冷冷地吐出几个字:“李福,朕平素待你不薄。”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李福看看永王又看看宁王,最后慌忙磕头,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奴才该死,奴才罪该万死!”
永王扫了李福一眼。
李福立马爬着抱住皇帝小腿:“奴才有罪,千错万错都是奴才的错,是奴才猪油蒙了心,买通了宁王府上的舞姬们,许她们事成之后脱了奴籍放回老家,奴才不是真的想行刺,奴才......是想替陛下分忧,宁王如今手握兵权,若是能借此机会助陛下收回他手中的兵马,那奴才即使是死,也死而无憾了!”
这么一来,这场行刺倒成了李福的良苦用心。
末了,他又道:“这也不干永王殿下的事,都是奴才一人所为!永王殿下事先并不知情啊陛下!”
祁越才不信他这鬼话连篇:“那你倒是解释解释为什么永王的相好会混在这群舞姬里?为什么永王跟你交换了竹简妄图瞒天过海!”
李福心下一惊,却仍抱着裴钱的小腿不撒手:“是奴才、是奴才说服了殿下,殿下想帮林姑娘脱贱籍,赎回卖身契,奴才便献计让林姑娘混在今日假行刺的舞姬中,左右也不是真的要刺杀陛下,这样一来宁王手中兵权被释,陛下稳坐江山,永王也能和心上人长相思守......”
祁越不给面子地笑出声:“扯淡。”
永王下跪,言辞恳切:“陛下,臣确实不知情。”
场面一时陷入胶着。
裴钱深吸一口气:“来人,拉下去——”
话没说完,太后便打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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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倒是很大度的样子:“不必了。事已至此,刺客已死,让人拖出去埋了,说是病死了个宫女便是,若要再闹得满城风雨,我皇家的脸面往哪放?”
“母后......”裴钱欲言又止。
“宁王救驾有功,赏黄金万两,”太后淡然开口,“永王受人蒙蔽,当闭门思过,即日起禁足两月,罚俸半年。至于李福和式微等人......”
李福跪地大喊饶命。
太后冷冷一瞥:“居心叵测,图谋不轨,一并赐死。”
众人齐刷刷下跪,高呼太后娘娘千岁,太后英明。
宁王攥了攥拳。
倒是便宜了永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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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中秋家宴就此落幕,众人不欢而散,李夫人捂着胸口,心惊肉跳,显然被太后吓着了。
她慌慌张张地扯着贴身侍女离开玉华楼,上了轿之后还心有余悸,时不时低头与侍女耳语:“太后就这么轻轻放过了永王,却处死了李公公!李公公可是太后娘娘的远亲,她竟然眼也不眨就赐死了!阿音,你说,你说......下一个不会轮到我吧?”
侍女害怕地左右看了看:“夫人,夫人莫要这么说,李公公是咎由自取,这不一样......”
“是我害死了楚美人腹中的孩子,是我干的,是我干的,我,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阿音,我好害怕。”
李夫人眼眶通红。
她用一碗汤药害死了楚美人腹中子,害楚美人这辈子都无法生育,这是太后指使的。
可如今太后连李公公都杀,下一个,不知道会轮到谁,如果自己失去了利用价值,那么在这吃人的深宫里,她一个女子,失去了太后的庇佑,又当如何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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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华楼外,城门下。
武林帮的人打晕了守卫,换上了守卫的衣服,言九躲在一旁看着宫中的人与假守卫们交接林清婵的尸身。
“太后娘娘口谕,拖出去拉进乱葬岗埋了就行,不要生事。”
风相假扮守卫点点头:“明白了。”
于是他和几个武林帮的人一起拉着板车离开皇城,无事发生。
言九见人走远,微微放心,转而便见宁王和祁越一行人走了出来。
言九看着宁王有些乱了的衣衫,伸手替他抚了抚:“殿下,您受苦了。”
“无妨,”宁王叹了口气,“经此一役,永王算是伤了些元气,但要彻底扳倒他和太后,还需花些时间。不过本王倒是看透了,太后与永王......表面和睦罢了。”
言九笑笑:“不提这个——江公子呢?”
宁王不语。
祁越:“赐死了。”
言九:“啊?”
“骗你的,他应该死不了。”祁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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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华楼内。
大殿上,桌案倒了一片,华贵的地毯上沾满了血迹。
江叶就这么看着那些舞姬一个个地在自己面前被斩于剑下,看着常无妄亲手终结了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直到最后那人提着剑走到自己身前。
他害怕地跪坐在地上连连蹭着地面后退,不断摇头。
常无妄慢条斯理地拎起剑,轻轻碰上他的脖子。
江叶霎时闭上眼睛。
一秒。
两秒。
想象中剧烈的痛感并没有出现,那剑开了刃,锋利的剑身轻轻蹭过他的脖子,带来一丝酸涩的疼,冰凉的,然后便挪开了,哐当一声,那柄剑落在地上,紧接着江叶的脸颊被人轻轻捏住,被迫抬眸与之对视。
“是谁让你来的。”常无妄淡然道。
江叶咬着牙关不说话。
常无妄:“此刻我若要杀你,也是天经地义。”
江叶别过脸去。
杀戮并没有到来,常无妄脱了大氅,围在他身上,随意将剑收在腰侧,而后将人打横抱起,迈着步子往殿外走去。
外面是萧瑟的秋风。
江叶下意识把脸埋在了常无妄怀里,眼泪无声地流了出来。
常无妄步伐一顿:“哭什么。”
江叶:“关你屁事。”
“你要做什么我不会阻止,”常无妄沉稳的声音像是给江叶吃了一剂定心丸,“我的事你自然也无权过问。太后已经发话将你赐死,我要带你去哪,也是我说了算。”
“你......”江叶敢怒不敢言。
“继续,叫得再大声些,让全皇城的人都知道我常无妄徇私舞弊,”常无妄轻笑一声,“你若是想我陪着你一块儿死,也不是不可以。”
江叶不说话了,只是安静地被他用这么个姿势抱着走在几乎空无一人的宫墙下。
最后常无妄从宫人走的小门出去了,将他放在马背上。
江叶不会骑马,一个重心不稳险些摔下去,常无妄翻身上马,坐在他身后,滚烫的胸膛紧紧贴着他,双手越过江叶腰际,引导他牵住缰绳,低声道:“抓稳。”
江叶照做了。
常无妄也抓上了缰绳,江叶就像是被他搂在怀里一样,在马背狭小的空间里,彼此的呼吸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听见常无妄说......
“我在宫外有几处宅子,有一处在郊区,依山傍水,无人叨扰,你住进去正合适。”
常无妄大胆地在长街策马。
丝毫不管长街不许策马的明文规定。
不过他常无妄向来目中无人,整个魏国,若非太后亲口发话,又有谁敢擅自治他的罪?就连皇帝都没这个权力。
江叶冷笑一声:“宦官当道,国家必亡。”
“你又怎知,我做的事必定是错事,”马背上,常无妄附在他耳边,沉声开口,“君子不器,大道无方。”
平静无奇的夜晚。
君子不器,大道无方。
江叶并没有当回事,只是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数不清他过去听过多少次这句话,数不清他走过多少轮回,在封建皇权的桎梏之下,江叶要做的事难于上青天,江叶不能以一个现代人的观念劝服常无妄回头,因为常无妄不会信,也不可能信。
换句话说,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常无妄已经很拼命了。
他在用一个不好的结果,换掉之前更坏的结果。
原著里,宁王等人厮杀到大后期换来的表面平静的太平盛世,是作为太后党的常无妄忍辱负重踩着一条足够淹死所有人的血路亲手缔造的,但他死了,死在太后这个所谓的掌权者越来越扭曲的理念和对权力的极度渴望之下,即使是作为男主的宁王,也是事情过去多年后才得以彻底夺权,重振朝纲。
一个纸片人而已。
江叶记不清自己穿梭世界多少回了,这一次他忍住了眼泪,在风中答:“骗子。”
常无妄大约是没听清:“嗯?”
“值得吗?”江叶轻声开口,“你爬得太高了,等太后彻底不需要你的支持,早晚会杀了你的。”
“值得。”
君子不器,大道无方:该句源自网络,“君子不器”出自《论语·为政》,指君子心怀天下,不应该只像器具那样只具备某一方面的用途。“大道无方”没有直接来源,可以理解为君子的志向如无边界的大道一样,不应该被局限于某一方向,“道”没有固定的方向和形式,君子的“道”变化无常,在这篇文里,我更倾向于把它理解为“常无妄心中的道即使与江叶有所不同,但依旧初心向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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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十三章:中秋家宴(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