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的船桨敲打声唤回我的注意力。两旁湖水上飘着几艘小渔船,赤褐如焦的船身上站着几个戴斗笠的渔夫。船头站着的那个渔夫正手握船桨用力敲打着船舷。
四周的荷花还在娇艳地盛开着。翠绿的荷叶间跃出许多细小的银鱼。蹲在船边探头的渔夫借机撒网,试图网住它们。
初次瞧见这捕鱼场景时,我惊讶不已,对身边的阿红说:“你快看!”
“看什么?”阿红从一张写满了英文的小卡片中抬起头,沿着我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这里的鱼会自投罗网。”我说。
“没有这样的鱼,”阿红眯着眼,“鱼跃而出是因为人为制造的噪音使它们害怕,因此发生的一种应激反应。”
“你怎么知道?”
“这不是常识吗?”
“那我咋不知道?”我眨了下眼,“哦,因为我是北方人吧。”
“百科全书也分南北方吗?”
“呵呵。”我尴尬地笑了一下。
“那你猜这些渔夫是什么人?”阿红发问。
“本地人。”
“答得真好,”她竖起大拇指,“有常识的人都会先经过脑子思考一番再回答,你不是,你很勇敢,”她微笑地看向那些人,“他们大概是渔场承包商那边的人。”
“这不是学校财产吗?”我睁大双眼。
“那你也肯定不知道食堂的鱼大概就是出自这里吧。”
“学校也太自给自足,自立自强了,怪不得说学校是我家,建设靠大家呢。”
阿红低低笑了一声,继续看她的英文了。
“你怎么走路也要背书啊?选修课而已,随便应付一下不就好了。再说,你的英语本来就好,干嘛这么辛苦?”
“这就是你英语总是六十分的原因吗?”
“犯不着人身攻击吧?”
“你这么想的吗?我只是好奇而已,”阿红虚假地笑笑,“不过,人啊,一旦有了可以松懈的理由,就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长时间的怠惰足以使我们养成一面对困难,马上就会想到放弃。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可是,神经太紧绷,弦是会断的。”
“会吗?人的神经本来就应该是紧绷的,难道要当松垮垮的面条吗?”
我想了想,问她:“你中午吃什么?我吃面条。”
“……鱼。”
阿红喜欢鱼的程度不亚于我母亲喜爱路边野菜的程度。
“我听人说,爱吃鱼的孩子更聪明。”我说。
“难道不是渔业人员弄出来的噱头?”
“有科学论证,说鱼有什么脂肪酸和什么卵磷脂,对大脑很好的。”
“所以你比不爱吃鱼的人笨了吗?”阿红停了一下,看看我,微微点着头。
“不许点头,”我钳住她的头,“我十分聪明。”
“那不就行了。”她掰开我的手,晃了晃脖子。
两人去食堂后,我买了酸菜肉丝面,她买了红烧鱼。两人面对面坐在桌子前。我看着她用筷子灵活地挑鱼刺。那两根细木棍仿佛有自己的思想,知道该去向哪儿,又该避开哪儿。
我的筷子并不具备自己的思想,时不时就让几根面条溜走。
“你是不是专门练过?”我问。
“练过什么?”
“挑鱼刺,”我看着她盘子里完整干净的鱼骨头,“多么厉害的一门技术。”
“无他,唯手熟尔。”
想到阿红的那些话,我忍不住笑了,目光放到了桥右侧岸边的一幢白色建筑物上。硕大的玻璃窗在阳光下灿烂地闪着光。这里就是学校的报告厅。
许多名人讲师都是在这里分享他们的学术研究成果。我来这里的次数不多,完全是出于对学分的渴求和辅导员的强制要求,压根就没有半点对当代科技的渴望。
每一次,我坐在人满为患的大厅里,看着讲台上面容严肃的专家们讲一些我怎么都听不懂的知识。
他们说要先建立一个假说,但我不明白他们从何而知要设立这样一个假说。他们说根据以往的经验便可知晓,我想,以往的经验是什么呢?他们说可以将一个物体暂代一个物体时,我不明白为何能够替代呢?
身为一个初学者,面对这样一个省略许多基础前提的讲座,想要弄懂是件很头痛的事。
一开始,我尚且还能思考,最后头痛到恶心,便放弃了。因为即使我不知道这些东西,我的生活也不受影响。至于发展壮大这些研究的事,就交给那些天才去吧。
我来会上唯一做的事就是用手机录下整场报告。
“我听不懂,”我看了眼身边早已熟睡的阿黄和阿紫,转向阿红,“你听得懂吗?”
“不是特别明白。”
“人太多了,我快要窒息了。”我扯着衣服领子透气。
“那你还坚持录音?”
“没办法,我对上一个音频已经有抵抗力了。”
“抵抗力?都听懂了?”
“那是,十窍通了九窍。”
“还是一窍不通呗。”
我叹了口气。阿红无法理解我。这些晦涩难懂的知识点和专家们波澜不惊的语调都会在我睡不着的夜里成为最有力的催眠工具。
在所有的专家讲师中,一个四十多岁、面容和蔼的教授尤为令我印象深刻。她说话轻声细语,总是在笑。
除了那些死气沉沉的数字外,她还给我们讲了一个不怎么温馨的往事。
她说她在舅舅家长大。舅舅有一个女儿,比她小一岁。年幼的她常常感到孤独和寄人篱下,便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了学习上,然后因为成绩优异而遭到了妹妹的嫉妒,于是带来了新一轮更觉寄人篱下的生活。
她十三岁的时候,父母把她接到城里,怀着愧疚的心情对她百般补偿。可她只觉得面对着两个陌生人。
她开始更加努力地学习,只为了远远地离开这个家。
她最后说,她很感激自己的舅舅舅妈,拿着父母给的微薄的生活费,还尽心尽力养着她。她心里其实有尝试去爱自己的父母,也能理解他们当时是逼不得已,可是事实上做不到。因为她已经没有了能够和他们友好相处的心灵。
她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仍旧是微笑着的。
“这么难过的事,她为什么笑啊?”我低声问阿红。
“难道哭吗?她已经免疫了。”
“免疫?因为苦尽甘来?”
阿红长久地盯着前方,神色如一汪死水。
我看了有些心惊,不敢再说话。
好一会儿后,她说:“很多人嘴上说着理解,其实心里并没有。无论什么感情,多无奈,多悲伤,总有无法理解的时刻。那些时刻才是最令人心痛的。拿不起又放不下,这就是心结。每一个人的时光都是有限的,过去了就不会再回来。时间一直向前,生命却一直走向衰弱。”
“什么意思啊?”我小心翼翼地看着阿红。
“感情和生活不对等。”
“但他们已经生活在一起,不用再独自面对一切了。”
“独孤的人会因为他人情感的热烈而变得不独孤吗?不会。因为他的情感已经打下基调了。”
“那怎么办?”
“没办法,或许在生活中的某一个节点上,遇见新的感情,爆发出新的渴望和激情。”
“那人生也不总是很差嘛。”
“也许吧。”
“你懂得好多。”我竖大拇指夸赞她。
阿红笑笑,没再说话,疲倦地阖上眼,把头靠在椅背上。
直到很久之后,我学到了一个概念,叫做“二次免疫”。意思是说当免疫系统遭受初次的外来病原体入侵后,免疫系统发挥记忆效应,记住这个病原体的特征,当遭受同样的病原体再次入侵时,能够快速、高效地产生大量抗体,将其清除。
那一刻,我清楚地记忆起了那位老师的微笑和阿红闭上眼睛后的落寞。
人生又何尝不是对痛苦的一次次免疫呢?所谓的坚强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千疮百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