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艺术学院走去长桥,才踏上白石桥面,就瞧见了那些熟悉的红黄蓝绿的圆形波点雨伞。这把伞可以说是S大女生标志性物件了,是妇女节那天学校发给女同学的节日礼物。
大一的三月八日那天,一大早,班支书就拎着一个大袋子走进寝室。她一边把重重的袋子“砰”的一声放到我桌子上,一边笑呵呵地说:“发东西啦。”
四人凑过去,发现袋子里装的是伞。那时,它们的底色尚未显露出来,而是被一个纯蓝色伞套包裹着。
“没劲,就一个色?”阿黄随意拿起一把伞。
“我看过了,里面是波点的。”班支书回。
“什么波点?”
“彩色波点。”
“多彩?”
班支书刚要说,就看见阿黄花色的睡衣,想了想,说:“不及你的彩。”
我对着伞挑挑拣拣,就听见班支书说:“里面一个样。”
既然都一样,那就没什么挑选的必要了。大家随意拿了伞。
等班支书走后,阿黄打开伞,看见里面红黄蓝绿的波点,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竖起大拇指,夸赞道:“S大,就是有品位。”
我们三个则是嫌恶地把伞扔进了抽屉。
下午上课时,班上女同学对这把伞议论纷纷。
“我的妈,一打开简直像是穿越到了八十年代……我们学校审美真的是有待提高……什么复古风!压根就是淘汰风!……肯定是因为这把伞很便宜啦……”
话虽如此说,但在后来那些风吹雨打的日子里,大家用起这把伞时一个比一个高兴。
而说起学校的礼物,则不得不提那些年的中秋月饼了。
中秋,本就是一个属于怀念的日子。
记得我年幼时,有一年中秋,远在异国他乡的叔叔回家探望母亲——也就是我的祖母。
他进门后就长久地握着祖母的手,磕磕巴巴地只重复着几句话:“你们过得怎么样?挺好的吗?我也挺好的。”
祖母则是红着眼睛看着他,“嗯嗯”地回应着。
夜里,月亮爬上来。叔叔仍是腼腆地微笑着坐在沙发上回答我父母的问询。我因为听不懂他们的谈话而无聊地跑到窗边看月亮。月亮就像是个大玉盘一样挂在天上。
我跑到叔叔旁边,问他:“叔叔,国外的月亮也这么圆吗?也这么亮吗?”
“哈哈,让我想想,”他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向窗外看了看,“不,没有这么圆,也没有这么亮。”
“是吗?”我变得很快乐,对父母说:“只有咱们家的月亮才这么圆,这么亮。”
大家听后大笑起来。叔叔笑得更是厉害。许久后,他平复了心情,不笑了,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对我说:“你还小,不懂得,世界上最圆的月亮都留在故乡了。”
我很惊讶,以为这世间还有一个叫做“故乡”的地方,而那儿的月亮才是最圆的。于是我说:“那我长大了,就要到故乡去看月亮。”
大家听后又大笑起来。我却很自豪,以为他们对我的宏图大志倍感欣慰。后来,我长大了,也就明白这其中的含义了。
再后来,我独自离家,赴外地求学,更深刻地理解了“故乡”二字。想到故乡,我唯一能找到的匹配词,大概只有遥望。
中秋节前夜,班支书拎着一袋子月饼到寝室。“咣当”一声,月饼被她掷到了我的桌子上。
“快,快来拿月饼,一人两块。”她招呼我们。
“都有什么馅的?”我扒开袋子的一角朝里看。
“五仁的。”
“哦,还有什么?”
我说话间,其他三个人也围上来。班支书却只笑着不说话。
“没啦?”我惊讶地扒拉着月饼,看见一块上面印着“五仁”两个字,另一块也印着“五仁”两个字。
五仁、五仁、全是五仁!
四人错愕地看着班支书。班支书挠头“嘿嘿”笑了两声,飞快甩出八块月饼,说着“中秋快乐”就拎起袋子飞也似地逃走了。
大家不情不愿地拿着属于各自的两块回去了。
“怎么全是五仁啊。”阿黄哀嚎,手一抖,月饼“当啷”一声掉在桌上。她拿起月饼,不可置信地捏了捏,大喊道:“狗屁五仁!根本就是铁皮月饼!”
我也赶紧捏了捏,手指关节按得生疼,于是更加气愤地把它扔进了抽屉里。
转天,也就是中秋节夜里,大家在和家人通过电话后,便陷入了一种名为“思乡”的情绪中。寝室里弥漫着忧愁。
阿黄站在窗前,仰面看天,忽然,她说:“这地方的月亮真是与众不同。”
“哪儿不同?”我跑过去看,却只看见层云。
“这里的月亮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阿黄摇着头,落寞地坐回去,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饿了?”阿红笑了一下,“吃月饼啊。”
“你们不吃?”阿黄试探道。
三个人集体沉默了一下,都说自己不饿。
“过节么,不饿也得吃两口。”阿黄继续劝说。
三人仍然只是摇头。
阿黄低头沉思,忽然拉开抽屉,取出一张A纸,拿起笔就在上面画了起来。没一会儿,她举着纸站起来,贴到门上,后退两步,仔细观赏,露出了满意之色。
我们也看过去。
“你这个潦草的圆圈,”我伸手一指,“该不会是月亮吧?”
“知我者莫若你。”阿黄惊喜地用手指点了点我。
“按照这个逻辑,下边的房子是广寒宫?”我又问。
“呀,小白,你还挺懂画的。”
“那是,咱是多少年的看图写话经验了。”
“我小学二年级就不这样画房子了。”阿紫看着那个由一个三角形和一个正方形拼凑而成的“广寒宫”。
“这棵树倒是别具一格,”阿红背着手站在门前,看着那棵由一个锯齿状的圆形和一个歪歪斜斜的长方形拼接而成的“桂花树”,“哦,我猜这火柴人和椭圆形应该就是吴刚和玉兔了,怎么全倒下了?是被树锯死了吗?”
“大过节的说什么呢?多不吉利!他们只是在休息,”阿黄加重语气,“你还真是没有艺术细胞。自古以来,画画的最高境界就在于神韵,追求的是神似,而不是一味追求形似。我现在把画一摆,你就明白了这是月宫。不是正好说明我艺术上的成功吗?”
“梵高就缺一个你啊。”阿红叹气。
“嫦娥呢?嫦娥哪儿去了?”阿紫问。
阿黄听后神情羞涩,别扭地拧着身子,微微笑着,左手抚上脸颊,尖着嗓子说:“就在这儿啊。”
“不要脸,”阿紫啐了阿黄一口,“恶心!”
“哼,居然骂我,我要代表月亮消灭你!”
“你能代表月亮?真是给你天大的脸。”阿紫白了阿黄一眼。
“哦,原来月亮被你代表了,”阿红装作惊讶地捂住嘴,“怪不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了。唉,羞于见人啊。”
我和阿紫在旁大笑。阿黄气得直跺脚,肚子又“咕噜噜”叫起来。她咬了咬牙,拿起了桌子上的月饼,泄愤般地扯开包装袋,用力咬了一口。
我们看过去时,她正费劲儿地嚼着,嘴边还有一圈晶莹。她一边用手擦,一边含着东西含含糊糊地说:“五仁,好吃。”
“你昨天不还说是狗屁五仁吗?”阿红笑着。
“闭嘴!”
“好吃你就多吃点,把我的也给你。”我打趣道。
“滚你的吧。”
阿黄伸长脖子往下咽,噎得她直翻白眼,终于咽到肚子后,她疲惫地喘着气,转了转眼珠子,嘿嘿一笑,拉开抽屉,取出一把水果刀,把剩下的月饼横竖起了两刀,拿起三块就放到我们桌上。
“中秋节怎么能不吃月饼呢?现在不吃,更待何时?”她说。
“我打算回家给我爸吃。”我说。
“大孝女!”阿黄说。
“我打算给我弟吃!”
“好姐姐!”阿黄称赞。
“我打算给大壮吃。”阿紫说。
“贤良淑德!”阿黄竖起大拇指,猛地一蹦,痛心疾首道:“你们都怎么回事?谋害亲爹的,谋害亲弟的,还有谋害亲夫的,有良心吗?”
“良心能有命重要?”我说。
“五仁,那可是月饼中的经典,我不允许你们歧视它。它做错了什么?不就是外表强硬了点吗?但这是别人被迫加在它身上的条条框框,非它本愿。你们要看它的内在,馅料丰富,就像人生,五味杂陈。”
“那你把寝室的都吃了吧。”阿红接话。
“我说的是那个意思吗?”阿黄瞪了她一眼,“我是说我们要尽享美好时光。”她飞快跑到画下,嘻嘻笑着:“好啦,让我们欣赏着这份美景,吃下手中的月饼,快乐地度过中秋节吧。每逢佳节倍思亲,我们虽身在异地,但身边还好有朋友,所以不必感到孤单。即便身在远方,只要在快乐地生活,那便是对所爱之人最好的回应。”
我听后感动地鼓掌:“阿黄,你说得太好了,但我自己有月饼,你的拿回去。”
阿红和阿紫也一脸坚定地把月饼塞回了阿黄的手里。我们各自拿出自己的月饼,嚼了两下,酸涩的腮帮子刺激口水四溢。我们一边吸溜,一边打量彼此的怪样子,哈哈大笑,一时间竟忘却了身在异乡的落寞。
可惜,这次的月饼给阿黄带来了巨大的灾难。谁也没想到,她情绪激昂,一下子吃完两块月饼,转天痛得张不开嘴。
我陪她去看医生。
医生看后问:“受过外伤吗?”
阿黄摇头。
医生又问:“最近吃了什么很硬的东西吗?或者被什么忽然地硌了一下?”
阿黄想了想,重重点头。
医生赶忙问:“是什么?”
阿黄说:“月饼。”
“什么月饼?”医生一脸愕然。
“免费月饼。”
经过医生诊断,阿黄得了下啮合骨关节功能紊乱综合征,并被告知,以后不要再猛地吃硬东西了。
“就只是吃了块月饼?”阿黄恼怒。
“不,只是这次激发了它的严重性。”医生淡然道。
看着阿黄不服气的样子,我想,阿黄真是有着一颗鬣狗的心啊,以后离她远点吧。
或许是那一年的月饼饱受诟病,转年的中秋节,月饼变成了软皮的水果味。但不知为何,我们吃起来时,总会想起前一年的五仁月饼,并感慨口中的月饼皮实在太不劲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