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路尽头,把手中吃剩下的竹签和餐盒扔进垃圾桶后,我擦擦眼角边的汗水,转头去看澡堂对面的那栋白色建筑物。四层楼,规整朴素。然而即便我站在远处,也似乎能在空气中嗅到一股阴凉的消毒水味。
这栋楼就是学校的校医院。
我在这个世界上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医生来问话。我太怕打针了。打针太疼了。所以除非万不得已,我是极不愿意来医院的。
我记得那是大二的一个夏天。
天很热,空气很闷。我坐在椅子上,一边流着汗,一边流着泪。
阿黄弯腰偏着头看我,笑嘻嘻地问:“有这么疼吗?”
我没理会她,继续摆弄手中的魔方,越拧心里越是烦闷,直到一根手指悄无声息地戳到了我的右脸颊上。
“呀!”泪水喷薄而出。我捂着自己的脸,猛地站起身,把魔方重重摔到地上,直直看向阿黄,随后拼尽全力扑向她。
阿黄听见我的惨叫以及触目我扑簌簌的眼泪和口水后,呆楞在原地,瑟缩着肩膀,惊惧地看着我。
“我没用力。”她小声解释着。
肿胀疼痛的牙龈及脸颊使我不能说话,只对着她干瘦的胳膊狠狠掐了一把。直到听见一声更凄厉的惨叫后,我才收回了手。
“你真是活该啊。”阿紫坐在椅子上对着阿黄幸灾乐祸,“你惹她干什么?”
阿黄疼得龇牙咧嘴,不停用手掌摩挲着痛处。
我发完火,倚靠在柜门上,微张着嘴,泪水止不住地流。每当口水流过喉咙不得不吞咽时,我还要把控着速度和力道,以免造成对肌肉的难以忍受的拉痛。
就在我这样艰难的时刻,阿黄居然……她可真是个混账东西!
“你掐人可真够疼的,”她指了指胳膊上的红印子,“都肿了!”
我翻给她一个白眼。
今天是我右下智齿发炎的第三天。我感觉自己的右脸像是被拿了金腰带的拳击冠军重重打了几拳后那样悲惨。
我恨它!恨它生长得这般不合时宜!即便它是我生命里必然存在的一部分,可也不必如此急于现世吧。赶在牙齿大囤货时期出现,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就不能等到我牙齿掉光的那一天再奋勇出发吗?那个时候,全世界都会给你让路!
我越想越生气,越生气牙齿就越痛,最后气得我大哭起来。
“你还真是不容易,”阿红递给我纸巾,同情地看着我,“我的智齿倒是顺利长出来了,虽然也有些疼,不过,”她停了停,瞅了我两眼,“你去过医院了吗?”
我点点头。
“医生怎么说?”
我拿起桌子上的消炎止痛药对她晃了晃。
她了然地点点头,轻拍着我的肩膀,又说道:“别太难过,因为我听说拔智齿能瘦脸。”
闻言,我收回眼泪,挺直身板,瞪大双眼看向她。
“我不知道真的假的,”她耸耸肩,“你可以试验一下这种说法,正所谓实践是最好的证明嘛。如果是真的,你不就能成鸭蛋脸了?”
“真的?”我含糊不清地吐字。
阿红微笑着慢悠悠地点头。我忍痛笑了一下。结果越想越高兴,嘴角的弧度不受控制地越扬越高,忽地到了某一限制,神经抽痛起来。这份痛意使我瞬间清醒过来,就算我能美成天仙,也受不了这样的罪了!
“你这脸肿成这样真的没关系吗?”阿紫问。
我轻轻地碰了碰硬邦邦的脸颊肉,想起镜子中自己像是长了个鸡蛋的半边脸,忽然有些心慌。我对脸颊是否能恢复如初产生了质疑。
阿黄又凑到我面前。我本能地向旁一躲,手掌虚虚地遮在了脸颊上方。她这次倒是没再对我动手动脚,而是绕过我盯着桌子上的菜粥。
“你不吃了?”阿黄问。
我别过头,冷哼一声。
“看来你是真的疼。”
我听后,感觉一口酸气堵在胸口,伸手把她推到一边后,爬上了床。我小心翼翼地把头摆放到一个疼痛察觉不到的位置。一滴眼泪再一次划过我的眼角。我心中有些委屈。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偏偏只有我受疼?到底还要疼多久啊!
我长吁短叹着,忿忿不平着的时候,忽然听见床下有人叫我的名字。头探出蚊帐,我看见阿黄举到床边的老冰棍。
“室宝,快拿着。”
我接过冰棍,心里却犯了怵。虽然我现在痛到张不开嘴,可这毕竟是阿黄求和的心意,我怎么能拒绝呢?
犯怵地看了一会儿冰棍,直到冰凉的指尖有些痛意时,我才下定决心,扯开袋子,把冰棍往嘴里塞,结果张不开嘴,全都捅到了牙上。冰得牙发痛。我“哎呦”地叫了一声。没想到,床下阿黄也“哎呦”叫了一声。
“你有病吧!”她嚷着,“我是给你敷脸的,你怎么还吃上了?”
我一怔,把冰棍拿远,愣愣地看了两眼,又低头看底下三人。她们全都一脸看弱智的表情看着我。
“牙髓神经难道和大脑神经连在一起吗?”阿红摇头。
我难为情地把冰棍收回到袋子里,又把袋子贴到我的脸颊上。一阵阵寒意贴到了我的红肿的腮肉上。
冰凉发木的手指使我不得不在袋子外面缠上枕巾。面皮虽已不再发烫发痛,甚至有了麻木的趋势,可内在骨子里的疼痛分毫未减。
啊,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份牙痛恨得深沉!
又过了三天,我的鸡蛋脸才渐渐恢复如初。这几日,人人避我如蛇蝎,生怕自己哪句话说不到位,神经癫狂的我便会拽着她们走上楼顶。
疼痛终止的那一天,也是我要拔智齿的坚定决心动摇的那一天。阿黄和阿紫围在我身边,不停劝我。
“小心春风吹又起。”
“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
“你们怎么比我还积极?”
“废话,受苦受难的事,当事人是不会积极的。”阿黄说。
“啊?受苦受难……”
“呸!你说的什么话!”阿紫推开阿黄,对我说:“是为了你光明的未来。”
不由我分说,两人一左一右架着我来到医院。一路上,我可算是明白了跛子的难处。当三人一踏进校医院的大门口,冷气直扑到我身上,冷得我一个激灵时,我开始拼命挣扎,向门外的方向剧烈扭转着身子,被阿黄一把搂住了腰。阿紫趁机去挂号。
“你回来,你回来啊!”我伸手去够阿紫的后背。
“它让你这么痛苦,你不得让它见识一下你的厉害!”阿黄在我耳边费力地说。
“疼得又不是你!”我用劲儿扒拉着阿黄的胳膊,却被箍得越来越近。
牙科几乎没有人。阿紫挂完号连同阿黄直接把我拽进了门诊室。诊室里坐着之前给我开药的医生。
他见我进来很高兴:“来拔牙?”
我哭丧着脸,迟疑地点了点头。
“太好了,咳,”他清了清嗓子,“那个,你先去拍个牙片,回来我就给你拔牙。”
他极快速地给我开好单子,面带笑意地目送我出了门。我心有戚戚地走上二楼。一番折腾后,我把牙片取走递给了医生。我在牙片上沉痛地看见了另外三个潜伏着的劣根。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片子,忽地一拍桌子,斩钉截铁地说道:“拔了吧。”
“不再看看了?”我问。
“阻生牙有什么好看的。”
“阻生牙”这三个字将我直接送上了牙科椅。我僵直着身子躺在椅子上,任凭刺眼的灯光照射着我。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耳朵只能听见自己胸膛里的“咚咚”声。
阿黄和阿紫坐在不远处的排椅上。
那医生滑动着椅子来到我身边,拿着一根注射器开始吸麻药,中途还不忘安慰我:“别紧张。”
我试图转移注意力,颤抖着问他:“医生,你说我的智齿长不出来,是不是因为我的脸太小了?”
“啊?”医生手一停,转头猛看了我两眼,“就你脸还小?智齿长不出来是因为牙槽骨发育不良,现代人吃饭太精细了。”
我羞臊地闭上了嘴。眼睛又一次被拉回到寒光闪闪的针头上。
医生吸好麻药,向外推了几滴出去后,转头对我说:“我先给你打麻药,就疼一小下,实在太疼了你就说。”
我瞬时停住了呼吸,呆滞地点了点头。
长长的针头扎进了牙龈肉里时,我的眼泪一下子就冲到了眼眶。医生打进去一些麻药后,拔出针头,找准其他位置,再一次扎了下去。就这样来回往复间,我的流水流干了。
确实是只疼一下,可我没想到是360度,度度疼一下!
几分钟后,麻药起作用了。右半边脸由嘴角到颧骨上方都是木木的。口水不受控制地往外流。
我匆匆抽取几张纸巾擦了擦,在这间隙,我看见医生拿起了钻头。
“把嘴张开。”医生说着把冰冷的钻头塞进我的嘴里。
我僵滞地躺在那儿,攥紧拳头。耳边只留下悚然的“滋滋”声。有飞溅出来的水花滴到了我的下巴上。
声音终于停止。医生递过来一杯水说:“漱漱口吧。”
我端起水杯漱口,口腔里充斥着一股消毒水味。等我吐完嘴里的血水,医生一个眼神示意我再次躺下。我躺下后,看见了他手中换上的钳子。
钳子夹住了我的智齿。智齿开始左摇右晃。我的头开始左右摇摆。我感觉自己的骨头正在被进行暴力拆迁。
医生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往外一拽,我的上半身就离开了椅背。
“疼!”我含糊不清地喊着。
医生松了手,叹息着擦了擦额上的汗,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又一次换上了钻头。随着“滋滋”声起,这一次,我明显感知到牙根深处传来的钻心刺痛。
“哎哟,疼!疼!”我不停喊着。
“没事,已经打了麻药的。”
医生罔顾我的呐喊,一心在那劣根上,继续钻,钻完之后继续拔,拔完一个碎块后又开始继续钻,然后又继续拔……就这样,来回往复间,我在尖鸣的声音里隐约看见了牛头马面。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那牛头马面快要问我话的时候,医生如释重负地说:“好了,起来漱漱口。”
我迷惘地坐起身,接过医生手中的杯子,一张嘴,一口血水吐在了池子里。我感到嘴角似乎撕裂了。医生给我的智齿处塞上了一团棉花。阿紫和阿黄早站在椅子前,小心翼翼地扶着我走下牙科椅。
朦胧中,医生将碎成几半的智齿冲洗干净递到我手里,好像对我嘱咐了什么。我全没听清,只记得他说记得吃药。我低头看着手里的几个骨头渣,想,这可都是我的骨肉。
晕沉沉的大脑渐渐清醒过来。
“医生,拔智齿能瘦脸,是真的吗?”阿紫问。
“真的。”
“真的?”阿紫激动地看了我一眼,又转向医生问:“什么原理呢?”
“拔完智齿,疼得吃不下饭,能不瘦吗?”
“就只是这样?”阿紫一脸失落,“那以后呢?”
“该什么样什么样。”医生若有所思地看了阿紫一眼,“怎么?你也要拔牙?”
“不,不,”阿紫连连摆手,“我不拔牙。”
一旁搀扶着我的阿黄忽然嘿嘿笑起来,掏出手机,导出一张照片放到我面前。我看过去时险些晕倒在地。竟是一张我躺在椅子上目光涣散、口水肆流的傻瓜样照片!
我紧咬着棉球,对她呜咽着:“删了!”
“那可不行,这多有意思啊。”她得意地冲我一笑。
我气得又一次眼冒金星。手指顺着她搀扶我的手,在她大臂下狠狠掐了一把。
一声凄厉的惨叫响彻在手术室。众人望过来。阿黄忍痛闭上了嘴,瞪着她那双小黑豆眼睛凶神恶煞地看着我。
虽然过程有些凶险,陪伴人也有些不识趣,但至少问题圆满地解决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愉快心情荡漾在我的心头,直到夜幕降临,麻醉药失效。
我被另一种刻骨的疼痛支配了。
我一边流泪,一边想作诗。
《坏心情》
智齿的疼痛是一种心情
此心情笼罩了整整七个日夜
别的牙齿可依其状态而跟随之
智齿的疼痛至今事无巨细紧紧相随
尽管还会再来尽管是这样 (仿《大心情》—木心)
我没想到下一次智齿的疼痛来得如此迅猛,迅猛到我还以为上一次的疼痛是在昨日。当年冬天,我因为左下方智齿发炎,又一次进了校医院。
这一次是阿红陪我前往。我已经失去了一个人面对流血牺牲的勇气。
这次是一位不相识的医生,根据他的发量,我断定他经验丰富。他看着我的牙片有些激动,连连点头。
“这个牙正好。”
“正好?”我高兴地说,“是不是不用拔了?”
“拔还是要拔。”
“那有什么好的?”
医生笑而不语。我一头雾水。然而,几分钟后,我就明白了这颗牙“好”在哪儿了。
依旧是那个硬邦邦的蓝色牙科椅,依旧是刺眼的灯光,依旧是消毒水的味道。医生和善地看着我,温和地说:“别紧张。”
可我怎么能不紧张?谁能想到我只是来拔一个牙,结果成了实验观摩对象?本就是劣根,还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动刑,教我怎么不紧张?
“医生,我觉得她有点紧张,不然还是让他们回避一下吧。”阿红走近说。
“小姑娘,你紧张吗?”医生看着我,“不要紧张,你当他们是木头人好了,行不行?”
阿红和医生一齐盯着我,我颤颤地点了点头,“行。”
阿红“啧”了一声,瞥我一眼,转身去排椅上坐着了。我胆战心惊地躺在椅子上,听医生讲解如何切割阻生牙,如何取碎片。
接着,又是熟悉的扎针痛,又是熟悉的钻头声,又是熟悉的摇拽感。我清晰地感知到了口水流过下巴的轨迹,以及医生那道为难的喟叹声。
“真难拔啊。”
一滴泪划过我的眼角,落在他橡胶手套上。
“拔牙一定要有那个巧劲,不然病人就会感到疼痛,”他微笑着低头看我,“小姑娘,是不是太疼了?”
“……不疼,呜呜……”
“真坚强,再忍一忍,很快就拔完了。”
过了好长的一段时间,一团棉花被塞进我嘴里。
我知道手术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结束了我的劣根生涯,结束了我的少女年华。
医生照例说着注意事项,一面将支离破碎的牙齿递给了支离破碎的我。
我看着手心里的牙根,就像看着五短身材的自己,又听着身边轻微的窸窣声,不敢抬头。我悲伤地拽着阿红往外走。阿红一声不吭地跟在我身后。
两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忽然她说:“你还疼吗?”
“疼。”
“那你吃冰淇淋吗?听说对止血也有用。”
“吃!”
阿红跑到小超市里给我买来了冰淇淋。我快乐地接过来,一小勺一小勺地吃。阿红看了看我,欲言又止,终于,她开口说:“别想太多,至少你的骨密度还是不错的。”
我想了想,点点头,不管怎么讲,这确实算是一个优点。况且,这个草莓味的冰淇淋真的很好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