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位于城池最深处,相较于城墙的巍峨厚重,此处宫墙是用混着琉璃砂的深色颜料漆成,日光下溢彩流光。像有什么轻薄的、浮华的东西,迫不及待要突破这一层古朴的封锁喷薄而出。
孔嘉以为时渊又会故技重施,闪进宫内,没成想他却带着她堂而皇之地从正门走进。
皇宫正门上雕刻了一只凶气四溢的蚩猃,通体金色,眼眸处镶嵌着归元大陆最宝贵的日芒石,它张开血口,仿佛要将进出宫的人都吞噬。
时渊曾说,给予他致命一击的,正是一只蚩猃。
看穿孔嘉的不解,时渊解释道:“蚩猃性凶,堕魔则为祸人间,入仙却是勇猛无匹的仙兽,正邪一念,是为虞黎镇国兽。”
正说着,一队宫人齐齐迈着碎步,急匆匆来到他们面前,俯身行礼:“大公子。”
为首之人将目光落在孔嘉身上,似在询问,但时渊无意回答,他便识趣地迅速低头:“陛下正忙,您可先回宫等待陛下传召。”
时渊没有答应或拒绝,又温声向他们询问宫中近况,得到的答复多半乏味得像温吞白水。孔嘉百无聊赖地站着,足尖在地面画圈,眼风偶或扫过时渊屹然如青松的背影,颇觉新鲜。此时他的行止仪则,既非茫茫荒野里流血受伤的少年侠士,亦不是太虚宗里高不可攀的仙尊,举手投足间,他像这个新生帝国真正的王储。
但他们却叫他,大公子。
真奇怪。
问过话后,二人自往另一面去,有宫人要跟上来,时渊抬手止下。
等到走开数百步,孔嘉回头张望,那些宫人化作一粒粒黑色长点,还伫立在原地目送他们。
“啊呀,你还挺像样的嘛!我都有些被你唬住了呢。”
时渊果然对皇宫十分熟悉,一路分花拂柳,“习惯而已,长久用这等做派生活,算不得什么好事。”
不知他们方才交谈中透露了什么信息,时渊虽是说笑的模样,但眉眼间心事重重,分明一开始入宫时还不是如此。
孔嘉直接问他:“时渊,这儿是有什么异常吗?”
时渊点头,旋即又摇头,“我也不能确定,且看吧。”
说话间,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殿矗立在眼前,时渊低声道:“到了。”
孔嘉倒吸一口凉气:“你以前就住在这般金屋里?”
殿门口重兵把守,两侧各站着十余个宫女太监,手捧各色器物,以俟随时召唤。
她啧啧称奇:“太有排面了,这待遇和皇帝比也差不多了吧。”
时渊示意她往阴影处走,闻言表情稍显复杂:“你看得很准,确实如此。因为这正是陆定川的宫殿。”
孔嘉:……
依靠时渊的仙术,二人很轻易地躲过巡逻侍卫,一跃而上,轻轻落在庑殿重檐下,恰好是视觉死角。
孔嘉笑不出来了,用气声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其实……如果你有在自己家里当贼的特殊癖好的话,倒也是不用带上我的,呵呵。”
“嘘。”
不知时渊用了什么法子,屋内的交谈声无比清晰地传入他们耳中——
“鄢未暌已死,尊主,是否该兑现承诺,将凶兽撤回魔界了?”
“哈!陛下消息如此灵通,能知远在千里外的陵屠国事,为何对你的长子陆弗违杀我麾下八百精锐魔兽一事绝口不提呢?”
“呵呵,哪来的长子?朕的太子陆弗观,如今正在东宫跟随夫子习帝王之术,尊主怕是弄错了人。”
孔嘉听得分明,偷偷拿眼觑时渊神色,却见他面容平静,无动于衷。
下边交谈的两人又絮絮聒聒博弈了半晌,结合已知的所有信息,孔嘉终于弄懂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时间线从此刻再往前拨动二十年,王朝末世、民生凋敝,鄢氏的统治风雨飘摇。有草莽英雄应大运而生,五年间,连下数十城,占领了人界半壁江山,自号为王,是为后来的虞黎开国皇帝陆定川。
眼见形势大好,甚至用不上再一个五年,陆氏即可一统天下。
然而随着鄢氏先帝的驾崩,帝姬鄢未暌在南方称帝,天命开始向另一侧倾斜。
曾经为苍生黎民请命的起义军首领,在尝过身披龙袍的滋味后,再也不能容忍自己辛苦打下的江山又拱手让人。
他许以重诺,邀得某位早已登仙的孔姓修士出世,又用了不知什么法子,让魔主借出数十只魔兽以供驱驰。一时陵屠节节败退,女帝退守边陲。
可天命的偏爱直到穷途末路,也依旧不曾回头眷顾于陆定川。眼见成功在望,女帝身侧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一名魔修,区区数十只魔兽不再是心头大患,陵屠开始了他们的反扑。
功败垂成如何堪忍,陆定川赌上底牌,以九天六壬卷之力,开启了人魔二界的大门。
此即他与魔主第二次合作,以凡界芸芸众生的血肉供养饥饿千年的魔兽,换得陵屠战线彻底崩溃。
陵屠的战力与民生被无限消耗,鄢未暌派使者遥遥捎来口信,答应了陆定川的要求:亲下罪己诏后自戕,换取两国停战,陆定川善待陵屠遗民。
协议既成,今日鄢氏死讯传来,正是他宏图霸业收尾之时。
至于更名改姓去襄助陵屠人除魔的长子,在他眼中早已是个陌生人。
一切顺利,陆定川相信天命再回到了自身,帝星毋庸置疑坐落北方。
但曾经的同盟魔界之主,终于在此刻露出了他的森寒獠牙。
“人魔二界封印了太久,我的战士们难得出来喘口气,说回便回,恐怕不妥罢。”
“陆定川陛下,您凭什么认为,本座会乖乖践诺呢?”
——魔主撕毁了协议!他真正的目标是吞并人界。
而陆定川这个蠢材,为了一己之荣华富贵,陷天下黎民于水火,引狼入室。
他从来不是帮凶,即使有魔尊怂恿,陆定川依旧是这场魔兽之乱的主犯。
可惜背负不起自己的野心,以为刀俎鱼肉,他是获利的庖人。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魔主的野心更大,大到足以吞没这个凡人。
孔嘉感受到身侧时渊的身体有些僵硬,那个在玉鸫谷浅淡阳光下提及血脉罪孽的少年,会再一次接下这不属于他的负担吗?
孔嘉希望答案是否定。
可此时——
“别拿这副神情看我,陆定川,我还当你取出九天六壬书的那日就能预料到今天呢。真以为魔修净是些头脑空空之辈,任你摆布?阴谋诡计,可从不只是你们凡人的专长……噢?等一下,你这皇宫守卫有些失职啊,我和你聊得入神,有两只小耗子偷听都险些没发现。”
“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