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发现了!
带着魔气的尖叱炸响在耳畔,孔嘉身下一空,直直向下坠去。
身体失去控制,失重、惶惑。突然,时渊探手揽住她的腰,放出灵力止住下落之势,二人徐徐落地。
他松开落在孔嘉腰侧的手,目光沉沉,一语未发,右手却早已扶向腰侧却苍。
魔主笑得张狂:“我当是谁?原来是陆弗违殿下,怎么样,被父亲矢口否认自己存在的感觉想来十分美妙。堂堂一国皇子,怎么像只耗子似的躲在屋顶?不过,你来得正是时候。”
始终偃息的灵压开始波动,时渊乌黑的眸子变得更为浓沉,神色晦暗不明。
看穿了时渊的杀意,魔主大笑着退后,挥袖在身前布下黑雾屏障。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算不得你的仇人,先处理家务吧,后生!”
余光扫过孔嘉,魔主眸中兴味更盛,后退的步伐却未歇:“本座的杀将不能白死,我们之间的账,留待今后再算。”
他想跑。
“休逃!”
却苍凛光大炽,如银蛇狂走,转眼已挥至魔主脖下。但他逃跑技能实在太过熟练,身体迅速化为一帘黑烟,剑光所向披靡,却只来得及将黑烟劈散。
“——送你个见面礼,不用客气。”
魔主在虚空之中,留下了这句话,一缕黑烟悄然从背后袭入孔嘉体内。
在黑烟接触孔嘉身体的一瞬,身体已在千里之外的魔主“咦”地疑惑了一声,但仍强行推动黑烟灌入孔嘉体内。
没有人注意到发生在身后的一切,包括孔嘉自己。
她只觉得魔主的退场方式既缺乏新意,又有很强的既视感。
“逆子!还不速速去追!”
陆定川,这只色厉内荏的纸老虎看不清形势,见堂堂魔主都被时渊吓走,一时胆壮,摆起了爹谱。
时渊漠然移目而视:“我自有决断,不需你插手。”
却苍尚未归鞘,时渊右手执剑,剑尖点地,步步朝陆定川行去。
浩荡灵压一瞬释放,如巍峨高山般压塌了虞黎皇帝的脊椎。水一样流泻的灵压似长了眼睛,绕过孔嘉,直推到大殿的每一处角落。
杀伐、紊乱、愤怒、悲哀。
这是孔嘉在灵压中感受到的气息。
“你?!你要弑父?陆弗违,如今天命在我,你杀我后,人界再无帝星,万千生灵涂炭都将尽数记在你头上,就不怕生出心魔?”
剑尖抵在陆定川喉头,上下滑动,刮出道道血痕。
“你借魔力窃取帝星之位尚未得到果报,还轮不到我来,倘使果真算我头上……”
执剑之人嘴角绽出冷冽笑意,寒光映在乌净的眼珠里,亮得惊人:“父亲,那就请以尔血洗孩儿罪孽滔天。”
“父皇!”
宫殿大门骤然推开,一声粗嘎的少年惊呼传来,时渊手中动作未停,却苍剑深深没入陆定川胸口,一瞬毙命。
穿着储君服的少年跌跌撞撞跑进来,一把推开时渊,奔向咽气的陆定川。
“父皇!回答孩儿啊!父皇!”陆定观抱住虞黎开国皇帝的尸首痛哭流涕,不知是难以接受父亲的逝去,还是担忧自己唾手可得的皇位。
他恶狠狠眼神剜向时渊:“你这个悖逆人伦,弑父行凶的罪人!废后之死根本就与父皇无关,是她自己执迷不悟,自寻死路。”
“无可救药。”时渊将灵压收回,好似在点评一桩与自己无关的事情,“真是好一桩感天动地的父子情,我几乎要为你们掬泪了。”
却苍剑下,淋漓的鲜血汇作一处浅洼,时渊抬起剑来,用圣旨的黄绸缓缓擦拭剑锋,直到再次白刃皑皑。
“你?你想杀我?我可是你的亲弟弟,弑父杀弟,你不是修仙之人吗?你会有报应的!”
孔嘉听了在心底暗暗叹气,这些凡人对仙界的认知太过局限,说来说去都是这三板斧,但凡求饶一下呢?且不说因果报应这事儿不是这么算的,光是百年后那位名彻三界仙尊的存在就足以证明,时渊根本没有受到他们口中所说的报应。
时渊将沾满血腥的圣旨抛掷在他面前:“可惜帝星已灭,人界经不起再一次战火,需要傀儡作帝王,我不能送你们这对情深父子重逢。”
“恭喜你了,弟弟,登基吧。”
他在陆弗观恐惧的注视中逼近,却最终什么也没做,只是拍了拍他的头颅。
陆弗观吓晕了过去。
做完这一切,却苍剑才彻底回到鞘中。
时渊站在殿门口,逆光仅仅勾勒出少年单薄的臂膀,似乎比梦境中初见更宽厚了,又似乎变得更加沉重。
孔嘉跟上去,见在外侍立的宫人尽数晕厥,悄声问道:“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时渊阔步前行,坚定地前往下一个目的地,“只是让他们陷入了沉睡,醒来后,将无人记得陆弗违。陆定川无因暴毙,而陆弗观会以长子的身份登基。”
“他?登基?”孔嘉摇头,“我觉得他并不适合当一个皇帝。”
“无妨。”
时渊从容告知孔嘉,拍头那一下,是在陆弗观的体内种下他的灵种,而灵种会随着血脉代代传递。
“起码,今后的陆氏皇帝不会再因一己之私,为害苍生。”
因为他们已成为时渊的傀儡。
一切发生得太快,但又仿佛尽在时渊的预料之中,他面容平静,唯有轻轻起伏的胸膛暴露了内心。
他登仙未久,做不到真正的尘缘尽断,又年岁尚轻,到底只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
孔嘉轻轻叹了口气,如果说百年后的时渊对她而言只是一个完美符合“清峻、仙气、强大”等等这些字眼的纸片人代餐的话,眼下这个时渊,却真实得让她有些失神。
他也会愤怒、会失落、会强装镇定,会情绪因为她的言语而变化。
比起来,这个梦境中的时渊,更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孔嘉按住心脏,弑父者不是她,她知道百年后的时渊会成为仙界第一人,可因为这无比真实的时渊,她的心也随之高悬。
这只是个梦而已,不要当真,孔嘉如此告诫自己。
梦外的时渊才是真实的,而且对她并无善意可言。
神思胡乱纷飞间,她跟随着时渊,来到了皇室宗庙。
庙中除陆氏祖先牌位外,每一个活着的陆氏子孙,都拥有一盏自己的长明灯。自出生时点起,死后灯灭,灯油注入缸中,等待着下一次的取用,这是归元大陆的习俗。
此时两人心情同样杂乱,因此时渊也并未强求孔嘉与自己并肩。他率先进入庙殿内,将自己的鲜血滴入陆氏本命灯油缸中,这是为了巩固后世血脉中的灵种。
而后,取出了属于他自己的那一盏。
孔嘉落后了几步,刚至门口,忽觉五内俱焚,痛彻骨髓,身体的崩散就在须臾间。
似乎有魔尊的桀桀怪笑回响在她耳畔:如何,你问问陆弗违,是否满意我送出的小礼物?
时渊的名字源自母亲,是他登仙之时为自己所取,可大抵是想刺激他,魔主偏偏要叫他的旧名。
孔嘉想,或许她知道魔主想干什么了。
可是来不及了。
虞黎皇宫侈靡无边,殿外红瓦金甍绵延,王朝从新生的那一刻便开始腐朽。
孔嘉入梦时春光大盛,此时已开至荼蘼。
她停驻在殿门外,手扶高至膝骨的门槛。须臾狂风大作,卷起衣袂飘摇高举,孔嘉踉跄着在风中勉力站稳,留下了在梦境中的最后一句话:“时渊,我好像……没有办法再上来日方长的课了……”
刹那间身体轰然消散,化作齑粉光尘,吹散在空气中,一如那只短暂停留的深蓝蝴蝶。
时渊闻声回首,只看到殿门如画布,框住近处金红建筑,远处苍青山脉,其中并无活泼灵慧的少女。
崩散痛苦如万蚁噬心,孔嘉也未能听到时渊在她消失前,将本命灯端出时所说的话:
“灯芯在梦境中无法点燃,阿忆,这其实并非梦境。”
他们彼此都错过了给对方的最后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