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寒星的风雪无休无止,地处卫城边缘的一座废弃大厦沉寂在雪原之中,入口处已被厚厚的雪花淹没。这栋建筑坍塌大半,看起来凋零破败,荒废已久。
晨光升起的时候,风雪略小了些。
大厦入口处沉积的雪忽然动了动,露出一只手,随后是一个面容极其清秀的人类少年探出头,他将松散的雪花推到一旁,从废墟中爬出来。
少年的动作熟练,似乎习以为常。他甩一甩头发上的雪,径直向建筑密集处走去。
他叫安澜,十六岁,是第九星系夜寒星的居民,身后那栋摇摇欲坠的大厦是他的住所,他目前以捡垃圾为生。
整个曙光星域共有十个星系,第九星系是金字塔的末流,夜寒星更是下水沟星球。因为星如其名,每日光照时间不足五个小时,常年被冰雪覆盖,资源开发困难。
一夜过去,建筑之间的道路已经被雪淹没,安澜走得艰难,深一脚浅一脚的。他受雇于垃圾回收厂,得在这光照充足的五个小时里去往垃圾倾倒地,捡够一袋废金属,交到厂里,可以换一瓶营养液和五星币,能够维持一天的生活。
星域的全部居民,都会佩戴一块电子屏,他们管那叫光脑,用于个人身份信息认证,可在星域自由通行。
安澜没有光脑,于是他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在这一小块区域,两点一线。
但是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没有这块“身份证”,他的记忆开始于在废弃大厦里醒来的时候。
安澜只记得自己的简单信息,记得他有位老师,是位非常温和的长者。
然而目前对方不知所踪。
安澜和垃圾回收厂的老板做了个交易,他免费捡三个月垃圾,老板会从黑市帮他买一块光脑。
有了光脑,他可以去其他地方转转,或许能找到失散的老师。
安澜算了算,今天就是最后一天了,他马上可以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光脑。
大厦在卫城的最边缘处,紧邻着雪域万山,巍峨巨山上的冰雪在晨光覆盖下映出一层暖金色,像伫立着注视安澜的一群巨人。往前直走半个小时左右,是垃圾倾倒地,红色的砖简单围起一大块平地,生活运输飞船每隔十分钟一辆,正在往里倾倒垃圾。离这地方不远的红色二层小楼就是垃圾回收厂,它在卫城的建筑群脚下。
安澜走近垃圾倾倒地,已经有其他人在低头搜寻有用的东西了,他也立即加入。
天上飘着小雪,垃圾刚从飞船倒下来,就覆上一层茫茫白色。安澜低头专心地挑拣着零星的金属。
忽然一大团雪球在他后背炸开,安澜被砸得趔趄了一下,抬头望去。
是垃圾厂老板家的胖儿子乔森,他坐在墙上嬉皮笑脸地喊:“今天捡到什么好东西了?”
这几乎是每天的保留曲目了,乔森跟他同龄,似乎格外爱招惹他,不是拿雪球丢他,就是拿废金属砸他。
“说话啊。”
安澜面无表情地转回头,继续工作。
他从垃圾堆里翻出一块机械关节,刚要伸手去捡,“啪”的一声,被打掉。白皙的手背出现一片氤氲的红色。
乔森已经从墙上跳下来走到他面前,一脚踩在那块金属上:“哑巴了?”
安澜看向他,淡淡开口:“没有。”
“想要这个?”乔森从口袋里拿出一块光脑晃了晃,引诱道,“你陪我一晚,我就把这个给你。”
安澜眯了眯眼睛,没有搭话。他的袋子里已经快要堆满,机械关节不算小,加上它就可以完成今天的任务。
可它现在被踩在乔森脚下。
安澜蹲了下去,伸手握住机械关节,道:“请让一下。”
对方没有动作。他仰起头,对着乔森重复:“麻烦让一下。”
夜寒星的温度低,人人都裹得颇为厚实臃肿,而安澜衣衫单薄,锁骨在单衣下若隐若现,他的皮肤比雪还要干净莹润,手背泛红的一处更显得触目惊心。
乔森觊觎这张美丽的脸蛋儿已久,此刻被美色晃得愣了愣神,鬼使神差地挪开脚。
安澜把机械关节丢进袋子里,将袋子递给乔森,趁对方走神将光脑拿过来。
“我的任务完成了,它是我这三个月的报酬。至于你说的那些……”他的声音冷冷淡淡,“不在我任务范围内。”
乔森回过神来,骂道:“还跟我玩清高,你都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异种,被军方的巡逻者逮住迟早弄死你。”
三个月前安澜和垃圾厂建立雇佣关系起,乔森就以“老板的儿子”这个身份调戏安澜。每天以找茬开始,以气急败坏辱骂安澜结束。
安澜冷冷瞥了他一眼,没有接话,他手上动作没停,自顾自将光脑佩戴完成。
那是个小块的便携电子屏,可以立体成像。安澜触摸了一下屏幕,光脑闪烁一下,随即在浮空中投下虚拟面板。
所有者:格林
星际ID:10825034
居住地:第一星系首都星
黑市卖的东西,多半是来路不明,安澜毫不在意,毕竟如同乔森所说,他也是个来路不明的人。
对自己的身份越是好奇,他就越迫切地渴望找到老师,找回过往的记忆。
他摸索了一会儿,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打开星网,试图尽快了解所处空间的信息。
这个时间,星网正在首页播报最新简讯。
“……鉴于顾浔在战争中的突出表现,现授予少将军衔,暂代MIA(军事情报局)行政长官……”
安澜耐着性子听完,对这则讯息不太感兴趣。
第一星系距离他们过于遥远,谁是领导人与他无关,MIA和作战中心也不会把手伸到这个微不足道的星球来。
“……半个月前,第一星系遭遇异种突袭,死伤惨重,作战部牺牲战士三万七千名……”
乔森骂了几句见安澜没有反应,忽的话锋一转:“你何必依赖捡垃圾这种脏活儿呢,跟了我吧,我罩着你,”他猥琐的视线在安澜身上扫荡,甚至还用手比划了一下,“啧,你的腰可真细,不知道柔韧性怎么样。”
“……联邦政府向全星域发出作战征集令,各星球机甲军校即将面向全人类开放……”
安澜抬起头来看着乔森,眼中平静如深潭。
乔森以为要安澜终于受不了要动手打架,他眉开眼笑,巴不得有些肢体接触。
然而安澜平静问道:“机甲军校,那是什么?”
乔森短暂地失望了一秒,随即来了兴致:“你对这个感兴趣?我叔叔可是夜寒星军校的长官,等下个月我通过报名考试,我马上就会成为一名正式的机甲学员。”
在这个时代机甲师是最值得尊敬和崇拜的职业之一,乔森肥胖的脸上冒着红光,期待看到安澜的奉承谄媚。
“哦。”安澜依然淡淡的,“那我可以报名吗?”
“你想当机甲师?”乔森露出个轻蔑的表情,“就凭你?也想通过考试?你知道什么是机甲吗?”
“我不知道。”安澜回答得理直气壮。
“……”乔森眼珠一转,“你陪我睡一觉,我就……”
安澜打断他的话:“我辞职了,再见。”
那个单薄瘦削的身影转身走入漫天风雪,乔森气急败坏地冲着雪地里一排脚印骂:“妈的,小杂种不识好歹,你最好是进得去军校,看我不弄死你!”
安澜回到自己的家,那个摇摇欲坠的大厦。
他住在一层,房间很简单,两张单人床,几件破旧的衣服,一张桌子,还有角落里堆了一箱零散的金属,这便是老师留给他的全部家当。
过去的三个月,受身份认证的限制,安澜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如今有了光脑,他几乎是废寝忘食地去星网搜集信息。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除了感受到饥饿时喝一瓶营养液,几乎全部泡在星网上。
两天后,安澜长呼一口气,终于关掉了星网的界面。
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老师是位机甲师。
机甲是在人类和异种战争中研制出来的一种机械装备,机甲师通过脑脉冲进行神经接驳,利用精神力来控制操纵机甲进行战斗。
它需要特定的材料进行融合锻造。
角落里那一箱金属的质地十分奇特,安澜早就留意到,这与他从生活垃圾里捡出的废金属有天壤之别。
对照机甲锻造材料的特征,安澜确信那一箱就是机甲的零件。
而且老师应当并非普通人,因为寻常机甲师只需要进入驾驶舱操控即可,但从残存的零件看来老师似乎还掌握了机甲的改造维修技术。
机甲军校或许能得到更多和老师相关的信息。
安澜想到了那则征集令。他得想办法进入机甲军校才行。
天已经黑了,外面风雪交加,忽的一条青紫色闪电撕裂夜空,径直照亮了半边天际。
是雷暴,隔几天就会有一次,安澜见怪不怪。
只是今天雷暴好像格外凶悍。
昏暗的壁灯闪了闪,灭了,墙上开始簌簌地往下掉沙土,又过了几秒,有块水泥板承受不住重量,轰然砸下。
安澜轻盈地翻身,从床上一跃而起,绕过坍塌的部分,打破一扇窗户,从积雪中挖了个通道钻出去。
这栋大厦被废弃是有原因的,它地处磁场中心,被雷电击中是常有的事,这个月已经是第三次了。
安澜从雪里滚出来,在不远处的树下站着,等待这场雷暴结束,他后背紧贴着树干,似乎丝毫不担心自己会被击中。
事实上他曾经体验过被击中的感觉。上次的雷暴过于密集,安澜刚从摇摇欲坠的大厦里冲出来,迎头便撞上了一条拦腰粗的炫目白光。
当时安澜以为自己死定了,这种程度的闪电可以把任何生物劈成一股青烟。
然而雷霆万钧般的电流穿过身体,他竟毫发无损,甚至没什么痛感,就像迎面吹了一阵风一般寻常。
光脑说人类迁入曙光星域以来,的确有少量发生了个体的变异,安澜的变异方向大约是对电免疫。
但安澜不怕雷暴,依然会怕被倒塌的楼砸成肉饼,他在寒风中裹紧了衣衫,要等雷暴过了再回去。
一来二去等得有些不耐烦。
青紫色的闪电像蛛网一样笼罩着夜空,不远处雪域万山隐约可见,那里是夜寒星的无人区,地域蔓延万里,山路崎岖,冰雪覆盖,听说还残存着异种偶尔出没。
黄黑交织的警戒线松松散散拉了几公里,十分敷衍。
巨大的黑色山峦覆盖天际,它的影子高低起伏,就在安澜面前,像一群来自远古的巨人低头看着安澜,有种吞噬万物的压迫感。
安澜微微皱眉,看向黑暗。
“当你凝视着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
黑暗里仿佛有什么东西,亦在沉默地注视着安澜。
过了很久,安澜抬头扫一眼迟迟不见消停的紫色天空,裹了裹衣衫,抬腿向雪山的垭口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