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解释道:“那日,陛下突然来军中传旨,道,扶苏公子与蒙将军带着数十万人马屯边上郡,十几年来不仅寸功未立,反而士卒粮草多有损耗。又道公子曾经数次直言诽谤陛下,为人子不孝,赐剑命其自裁;蒙将军为臣不忠,赐死。剩下的兵马则悉数交给裨将王离统率。”
许父听罢大怒:“陛下素来对蒙将军信赖有加,就算陛下要罪责长公子,也绝不会加罪于蒙将军。这样的旨意怎么可能是陛下所诏!你接着说,后来怎么样了?”
那来人道:“长公子信以为真,便要自裁。蒙将军却并不信使者所言,劝诫扶苏公子谨慎行事。但后来,那使者进内室不知道和公子说了些什么,属下等人再进去的时候,便只看到大公子自刎的尸体了。”
许父悲叹道:“大公子何至于此,陛下绝不会对他下这样的旨意。继续说,那蒙将军呢?”
来人道:“蒙将军不肯受死,上郡又有我等诸多将士在,咸阳使者也不敢强来,便将蒙将军囚禁在阳周县。”
阳周是上郡的军事重镇,周围驻扎的都是蒙恬手下的士兵。
许父暂时松了一口气:“将军尚在阳周便好,若是离开了上郡,恐怕就真的危险了。”
来人道:“许公说得极是,只是眼下这种情况,诸兵将已经尽归王离将军。王将军与蒙将军素来有旧怨,我只恐到时会生变故。”
许父摇头:“王离将军亦是天下英豪,虽与蒙将军有私仇,但与大义无瑕,不是会下阴招的小人,这点你倒是不必担心。只是咸阳那边,着实麻烦。我记得蒙将军的弟弟蒙毅官拜上卿,可否请他想想办法?”
来人道:“蒙将军也是这样想的。只是下臣是从上郡秘密逃出来的,不方便前往咸阳,所以只求许公派稳妥的人给蒙上卿送信。”
许父正要回答,便听见守在庭院外的奴仆大声提醒道:“家主,小娘子在外求见。”
许父皱眉,让来人隐到屏风之后,让许负进来:“莫负,你有何事?”
许负将手中的竹简递给许父:“阿父,这是大兄命人传回来的信。”
许父将竹简从布袋中取出,仔细看完,将竹简递还给她,笑道:“你阿兄在信上说,他在咸阳一切都好,如今在咸阳宫述职。如此,你便可安心了吧。”
许负仔细摸着竹片最底下那些外人看来看似杂乱毫无规律的划痕,实则是她和阿兄之前用西里尔字母约定的暗号,摇头:“不,阿兄还在信上说了一件大事。”
许父奇怪道:“什么大事?”
许负没有直接回答他,反而看向立在屋中的屏风:“阿娘今日去城外巡看庄子,并不在家,屏风后的人是谁?”
许父正要解释,那人便从屏风后缓缓走出:“不过一无名小卒耳,小娘子不必挂心。”
许负看向许父:“阿翁,此人可信吗?”
许父:“我已验看过他的传户,暂时可信。”
许父没有告诉许负来人的真实身份,但许负也不在意,反正她不会让这个人离开温县:“大兄在信中秘语,三个月前,蒙毅,冯去疾,冯劫及朝中半数大臣皆被二世所害,始皇帝诸子女俱亡。”
来人大惊,气急攻心,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怎会如此?”说罢便晕死过去。
许父连忙叫人把他安置在床上,又叫来家医为他诊治。
许负原本见这人衣衫破败,蓬头垢面,又声音沙哑,还以为这人年纪很大。没想到洗干净脸之后,却是个和她三兄年纪差不多大的少年。
家中奴仆要为他换上干净衣裳,他衣袖里却掉下来一小节手指粗细的竹筒。
许负取过竹筒,打开盖子,将里面的细绢布抽出来,看完之后摇头轻叹,递给许父。
许父看完,也跟着摇头。
里面是一封托孤信,是蒙恬写给许父的。
他自从收到咸阳来使的诏书之后,便知道咸阳城中一定发生了大变故。而扶苏公子已死,他出师无名,兵卒如今又被王离掌控,只能选择束手就擒,等待赴死。
他遣散诸多姬妾子女,让他们分头离开,只这个小儿子不肯离开,执意要守在他身边。无法,蒙恬只好假意让少年传信求救,希望许父看到这封信的时候,能劝住少年,不要让他离开温县,躲避咸阳追兵,安稳了此残生。
许父和许负守在少年屋内,看着躺在床上的少年。
静默良久,许父对许负道:“莫负,你以后对这个孩子,要向对你的兄长一样恭敬。”
许负道:“阿父放心。不过还有一件事,我要提醒您,您以后该叫我许负了。”
叫她许负,就该承认她的预言了。
许父没有回答,在他没有得到来自咸阳官面上的消息前,他还是不敢相信许负的预言。
半个时辰后,少年醒来,便一直没有说话。
他拿过许执传回来的信,反复刊阅,怎么也看不出许负之前说的内容。
他带着期盼看向许负:“你之前说的是假话吧。”
许负道:“你我从未谋面,我何必对你撒这么大的谎。何况,你醒来之后不是还看过你阿翁写给我阿翁的托孤信吗?”
少年闻言,更觉心神动摇。
倘若叔父蒙毅已死,这世上就再没有人能救下阿翁了。
突然,他开口道:“我要回上郡,我得回阳周见阿翁。”
他跳下床赤着脚就要往外跑,许父连忙喊道:“拦下他——”
奴仆们连忙上前阻拦,可那少年长得人高马大,自有一番蛮力,奴仆们拦不住他,险些被他挣脱出去。
许负上前,直接一掌扇在他脸上:“你回去做什么,给你阿翁收尸吗?”
少年被她的言语激怒,吼道:“你胡说,我阿翁不会有事的。”
许负上下打量他一番,露出轻蔑的笑:“我胡说?你从上郡赶到温县用了多久?回去又要多久?你赶回阳周,只能给你阿翁收尸。哦,不对,是别人给你收尸才对,白白浪费你阿翁托孤的一片苦心。”
“你胡说,你胡说……我阿翁不会死的,我阿翁不会死的……呜呜呜你胡说……”少年终于忍不住崩溃,大哭起来。
许父沉默着走上前,拍拍少年的肩膀,让仆人把他扶回床上,对着许负苦笑道:“阿负,虽说你是为了化解他心中的郁气,可这话也太刻薄了些。”
许负:“若是他连实话都接受不了,那便不必苟活于世了。阿翁,乱世将至,我心中惶恐。”
将近十年的乱世,她的家人能在这乱世中幸存下来吗?
虽然还没有从官方渠道得到消息,但许父却打算听从女儿的意见,早做准备。他没有上去宽慰女儿,只道:“从明日起,你和许游都得开始练武。”
许负没有拒绝:“我知道了,阿翁。”
……
第二日一早,许负和三兄许游开始跟着家中老仆学习拳脚功夫。
说是老仆,但除了头发花白,许负一点也从他身上看出老的影子。
老仆也姓许,人称许伯,跟着许父打了十年战,虽然伤了一只眼,但满身的劲肉,让人一点儿也不敢小觑。
他问两人之前有没有练过武,会用什么兵器。
许负:“师兄还在的时候,我跟着师兄学过一段时间的剑。”说罢便拿起木剑耍了一段剑花。
许伯嗤笑道:“软绵绵的世家子弟花架子,于杀敌无用。”
许负并不生气,许伯说的是事实。当初她跟着张良学剑的时候,也只是为了耍帅而已。
许伯道:“娘子和郎君都长得不甚健壮,不必求杀人之术,只需学制敌之法。”
许负连连点头,除非落单孤身一人,不然许父肯定会在她身边安排人保护她,她要做的只是拖延时间尽快让人赶来救她。
许伯问许负:“娘子,若我是贼人,娘子该如何伤我?”
许负想了想,虽然说人的致命处是大脑和心脏,大脑有头骨保护,心脏有肋骨保护,作为攻击处都不方便。她迟疑道:“……攻击男子脆弱处?”
许游颇为诧异,难以想象这样的话是从他一向乖巧的妹妹口中说出来的,像是第一次认识妹妹似的,忍不住喊了一声:“阿负?”
许伯却笑着点头:“那就请娘子来攻击我吧,不必担心会伤到我。”
许负于是手持木剑,刺了过去,却被许伯一下子躲过,伸手便夺了木剑。许负见状,又抬脚向许伯大腿之间踢去。许伯一下握住许负的脚踝,将她摔在地上。
许负被摔得眼冒金星,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在疼,她低头一看,手肘处已经擦破皮了,有些微的血丝冒出来。
许游连忙上前安慰她:“阿负,我去给你找些水来洗伤口。”
“站住——”许伯叫停许游,“郎君,今天的练习还没有结束。”
许游解释道:“许伯,我没有想逃课的意思,只是阿负受了伤,我得去为她找水和药来。”
许伯道:“些许小伤,又不致命。待练习结束,郎君和娘子自可以去。”
许游忙道:“阿负是女孩子,不及时清理伤口,留疤了怎么办?我很快就会为她处理好的。”
“好了,阿兄,你别说了,我没事。”许负连忙制止许游,再说下去,她觉得对面的许伯要被气死了。
许伯不再理许游,只对许负道:“刚才娘子被我夺剑之后,为何要用腿踢?”
许负愣住:“不用腿,用什么?”
许伯道:“娘子如今年岁不足,身量较小,用腿踢我的阳锋只是勉勉强强,还容易导致自身站不稳。刚才娘子若是用手抓我阳锋,我恐怕就没有那么轻易躲过了。”
许负沉思,她今年十一岁,如果真的有壮年男子来攻击她,用手扯断好像确实更加灵活方便,就是比较需要突破心理障碍。
许游却在一旁生气,他不反对妹妹练武,为人却有些迂腐,对着许伯道:“你怎么能这么教阿负?”
许伯却只失望地看着他,叹道:“若郎君和娘子受辱,能活下去的八成是娘子。”
至于许游,大概会被气死。
许负看了眼许游,她三哥一副文弱书生小白脸的样子,在这个同性恋泛滥的时代,她和三哥谁遇到危险还真是不好说。
许伯继续问道:“男子脆弱之处在阳锋,但他若是没有,是个太监?或者,贼人是个女子?”
许负答道:“如果手上有利器的话,先刺腹部,等他受痛,再割喉。再不行,就插眼睛,鼻孔。”
许伯点点头:“不错,娘子力小,就该如此。”
他又指点了两人一些攻击技巧,才放两人去吃午食。
因为食物短缺,一般来说,秦朝人一天只吃两顿饭。许家勉强算小贵族,一天吃三顿饭。
下课之后,许游不急着吃饭,而是先替妹妹处理伤口。
半天下来,伤口已经结痂,而那些灰尘、草茎却还留在伤口里,跟流出来的血结在了一起。
许游先用水润湿伤口,才慢慢的开始挑出草茎树叶:“阿负,可能会有些疼,你忍一下。”
许负看着许游的侧脸,渐渐出了神。
说起来,许母是张良的姑母,但和张良长得并不相像。相反,许游才是家里和张良长得最像的那一个,他们都有点男生女相。
只是不同的是,张良性情更为坚毅,而她的三兄却性格柔软。
在这个全民尚武的时代,许游意外地非常讨厌暴力,他是全家最喜欢讲道理的那个人。从小就很乖,从来没有挨过父母一次骂。尊敬兄长,爱护幼妹,虽然芝兰玉树这个成语要等到东晋才会被发明,但用来形容许游却很合适。
许负叹道:“阿兄,乱世快要来了。我们都得有自保的能力。”
许游垂眼:“我知道了,我不会再去阻止许伯了。”
用过午食之后,兄妹俩继续跟着许伯学武。
出人意外,昨天那个少年也跟着来了。
他对许负解释道:“许公让我也过来跟着学习一下。”
许负:“昨天我打了你,对不起。”
少年摇头:“没事,你力气小,打得又不疼。对了,你应该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你可以叫我假子。”
假子是养子的意思,代表这少年如今在许家的身份。
许负点头:“好。我叫许负,这是我兄长,上许下游。”她明白少年要隐藏身份,所以也没有问他的原名。
许游对着假子点头,对他并没有特别在意。
叙旧之后,许伯将三人带到了演武场。
众人远远地便看见那空旷的地上铺着一块白布,白布下像是有什么东西。
许负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许伯对许负道:“还请娘子把布揭开吧。”
许负走上前,深吸一口气。
果然,白布下是一具面目狰狞的尸体,眼睛睁得老大,像是要掉出眼眶似的,直勾勾地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