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其他人对这块刻着“始皇帝死而地分”的陨石有什么想法,许负并不知情,但从许父之后得来的消息来说,始皇帝并没有相信这个天降的预言。
他命人把居住在陨石旁边的村民都杀了,并且毁掉了那块不详的石头。
而对于“今年祖龙死”的这个传言,始皇帝同样不相信。他对外的说法是,祖龙是人的先祖,言下之意并不承认祖龙指的是他,也就不承认他会是像预言中一样死亡。
以前,许负总觉得始皇求仙问药太过迷信,但从这两件来看,他表现得非常理智。
许负突然想起了许父从前和她说起的关于始皇帝的旧事。
有一年,始皇帝东巡要去祭奠湘山祠,结果遇到了大风,无法渡江。他认为是这里的鬼神湘君作怪,问博士湘君是什么神。博士回答湘君是尧的女儿,舜的妻子,死后埋葬在这里成了湘君神。然后始皇一生气就让人把湘君山上的树全都砍光了。
他虽然命人四处求仙,但又似乎不信神,不畏神,显得矛盾又古怪。
许负以前从不和许父讨论始皇帝,但这次她想不通这件事,还是去问了许父。
许父叹息道:“陛下老了。”
许负恍然大悟,如今的始皇帝已经五十岁了,到了知天命的年纪,秦国几代国君的寿命都不算长,除了秦昭襄王,秦始皇已经算是比较长的那一个了。
人老了就会怕死,从年轻时的不敬鬼神到如今的求仙问道,都是因为他老了,他怕死,所以要寻求长生。
可惜,被人骗了一次又一次。
在之后的日子里,这一整年都过得极为平静,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傍晚,宁静又祥和。
日子越宁静,许负心中就越是急切,两年戍期已满,但大兄还是没有归家。
她忍不住跑去询问许父:“兵役不是只有两年吗?为什么阿兄还没回来?”
许父道:“你大兄来信说,他升了两级,换兵驻守咸阳。”
许负皱眉:“阿兄被派到了咸阳?”她在脑子里疯狂思索,咸阳作为大秦国都,有着全国最强大的武力。各路起义军打反秦战争的时候,咸阳是最后才攻破的,只要阿兄不要和胡亥有什么交集,应该不至于有事。
许负突然道:“阿翁,倘若将来有一天,天下生变,您能掌管温县兵力吗?”
许父疑惑不解:“莫负,为何要这样问?你可是又知道了什么?”
许负急道:“阿翁只管说能不能便是。”
许父摸着胡子,沉吟片刻,才道:“如今温县有三个县尉,其中两个是温县本地人,倘若真要掌管士卒,必得先除了他们两人。”
“若是除了他们两人,士卒便能听您号令吗?”许负忍不住担心,“之前因为焚书令,您在县中捕杀了那么多人,县中百姓难道对您没有怨言吗?”
许父莞尔:“莫负,你以为能读过诸子百学,议论朝政的会是那些整日劳作的黔首吗?那些被我捕杀的,可都是温县大族。至于黔首,他们只要有地种,有饭吃,有衣穿,哪里会去管别的事。我可不像其他县令,我从没有让他们多交过一粒粮。”
许父对此颇为自豪,他是军功起家,以前打仗的时候抢了不少好东西,并不缺钱花,所以不会像其他县令那样从黔首手里捞油水。
是以他虽然不是温县本地人,但对温县的掌控却并不弱。
许负忍不住追问:“那还有一个县尉呢?他会听从您的命令吗?”
许父笑着摇头:“他和我颇为不睦。”
许负:“那您怎么……?”
许父无奈道:“莫负,于兵事一道,你确实不如你大兄。你可曾想过,杀了两个温县本地县尉,然后嫁祸给另一个?我身为一县之长,自然要处理此事,顺利接管温县士卒。”
许负恍然大悟:“原来您是想要借刀杀人。既然阿翁这样说,那就早做些准备吧。高筑墙,广积粮。”
许父从这六个字中听出了浓浓的不祥之感:“莫负,你可是又预感到了什么?”
许负平静地看着他,说:“始皇帝死而地分。”
“胡说八道,那不过是六国余孽在妖言惑众!”许父喘着粗气,怒斥道,“更何况,就算陛下仙逝,扶苏公子尚在,何至于死而地分?”
许负叹气道:“阿翁,很快就会见分晓了。再者,城墙每年都要派人检查修筑,粮食今年吃不完明年还能再吃,就算您不相信我的话,这两件事也该去做的。您早些休息,女儿许负告退。”
许母从屏风后面走出来,跪坐在许父身边,轻轻用手顺着他的后背:“这么多年了,良人怎么还是这么爱生气?”
许父捏住许母的手,看着她:“你也相信那孩子的鬼话?”
许母轻笑,把手从丈夫怀里抽出来:“不论我信不信,有件事你是一直清楚的,我是韩人,你口中的六国余孽。你的陛下与我有血海深仇。”
许父只觉得头痛欲裂:“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你又何必再提起?”
“我只要一想到那满城的鲜血,我就永远忘不了。”许母看向许父,“你才奇怪,你也不是秦人,你是楚人,楚国也被秦国所灭,你怎么就不恨?”
许父是楚人,但他并不喜欢楚人。
他的祖父、父亲、叔叔、伯伯被楚国贵族拉去山中挖石修屋,有人掉下山崖死了;有人被监督的小吏打断腿,赶回家躺了两天,死了;又有人只是单纯地累死了。
对那些楚国贵族来说,他家人的命无关紧要,延误房屋修筑的工期才是大事。
他家的房屋被里正夺走,田地被三老霸占,说是他家没有交够税。
母亲带着他和几个弟妹一路跌跌撞撞往外逃。
路上,三个弟弟,两个妹妹都饿死了。
母亲在临死前和他说,往秦国跑。
秦国兵强马壮,国法严苛,只要敢拼命,就能有屋有田。
他去当兵,不停地杀人,拿到了屋,拿到了田,有了妻子,又有了孩子。
这些,都是陛下给他的。
他永远不可能背叛陛下。
许父试图把这件事从这无限蔓延的恨意中扯回来:“我们先别说这件事,说回莫负,你我都知道的,她出生的时候,手上什么都没有,根本就没有什么祥瑞。”
所谓的祥瑞,不过是陛下配合他炮制的一场谎言。
莫负出生的那一年,秦国灭掉了齐国,一统天下,要让万民归心,上天必须有所征兆。
于是,莫负的普通出生变成了生而神异,手握玉块,陛下给莫负赐金。
于是,临兆郡出现了五丈高的巨人,陛下命人修筑十二铜人。
再之后的一些其他事,也不过是造势而已。
来看望莫负的那些达官显贵里,哪些是真正忠于陛下,哪些不过是表面屈从,他看得一清二楚,一一向陛下禀告。
那些人或升或贬,全赖陛下。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女儿没有什么祥瑞,郡守奉命来征召莫负的时候,他借故推脱,自然是知道陛下不会怪罪下来。是以他也从没有相信过莫负的预言。
许父道:“我知道莫负自幼聪明懂事,但小儿戏言,你又怎么能当真?”
许母:“你既不信,那便罢了,我不愿与你争辩。但她所说筑墙积粮二事,良人还是早做准备吧,这些事你多做些,你的陛下也挑不出错来,你只当我是杞人忧天吧。”
许父叹息道:“罢罢罢,那就以你所言吧。”
……
又是一年十月岁首。
始皇再次出巡,这次,他身边跟着的是左丞相李斯和胡亥,右丞相冯去疾留守咸阳。
到浙江的时候,水波汹涌翻滚,始皇帝特意到会稽祭奠了大禹。
许父虽然还在生许负的气,但提起这件事,还是和许负感慨道:“我还以为陛下还会像从前那样命人砍树伐林泄愤呢,看来陛下是真的老了。”
许负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从前始皇帝过湘水的时候,遇到自然灾害,他选择惩罚神灵泄愤,现在,他同样遇到自然灾害,却选择了祭祀神灵,始皇帝从不畏神变得畏神了。
……
就这样过了大半年。
一日,咸阳突然传出消息,太子胡亥承袭帝位,为二世皇帝,天下大惊。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许父自从得知这个消息起就百思不得其解,“陛下怎么会如此糊涂,此举置长公子于何地?”
许负奇怪地看向许父:“阿翁,二世已然即位,您怎么会觉得扶苏公子还活着?”
许父直眉瞪眼:“莫负,你的意思是二世即位是矫诏?不可能,就算如此,可大公子在上郡,上郡还有蒙恬将军呢。”
许负打破许父的幻想:“阿翁可有得到消息,始皇帝是几时崩的?想来阿翁应该是不知道的。”
许父被秦二世登基的消息震惊得有些茫然:“陛下何时离世我确实不知,可这毕竟是件大事,就算朝廷中人想要暂时隐瞒,以此安定朝政,也在情理之中。”
见许父如此执迷不悟,许负也不再多劝,只告诫他道:“我从未听说过胡亥有什么贤名,只知道他是始皇帝的小儿子,颇受始皇帝宠爱。倘若他真是矫诏上位,想必不会是个明君。若是阿翁想要保住自己的县令之位,还是要收收脾气。乱世将至,阿翁早做准备。”说罢离开。
许父被许负的一番话搅得一团乱,就在此时,仆人来报,说是上郡故人求见。
许父连忙让仆人把人带进来,见了一看,之间那人虽然极力遮掩自己,却还是少年人的模样。只是许父并不认识他。
那来人道:“还请许公避退左右。”
等到旁人都退下之后,来人登时跪在许父面前:“许公,大公子为二世所害,蒙将军被捕入狱,还请许公想办法搭救。”
许父大惊:“你细细说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