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隽一直盯着那边,看到来的是个长相俊朗的年轻人和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崔信虚弱道,“子砚,川柏,不要无礼,这二位公子……是来救我们的。”
子砚看崔信坐在那里,精神比早上好了许多,这才目露焦急走到崔信跟前扶住他。
“公子,子砚回来晚了,您身体如何,可有什么不舒服?”
崔信轻轻摇头,“无事,多亏两位恩公。”
子砚心下稍安,随即对着秦隽两人行了个大礼,言辞恳切极了,“两位恩公救命之恩,子砚没齿难忘!”
秦隽对他挥了挥令牌,“不必客气,你瞧,一笔写不出两个崔么!”
子砚一愣,“恩公是崔氏族人?”
“啊……”
只是想试探试探其他崔家人在哪,没想到子砚会这么想,秦隽若无其事收回令牌。
“那倒不是,你家老太爷请我来的,我拿钱做事。”
子砚长得挺聪明,脑子似乎有点一根筋,他直挺挺又给秦隽行了个大礼。
“即使如此,恩公大恩,子砚铭记在心,日后一定报答!”
但秦隽却是没时间在这里多聊了,虽然天牢这种地方没什么人注意,但终究不是久留之地。
“子砚小兄弟,我实话实说,你家公子这情况,还有老太医和两个孩子,单凭我们是无法把人都救出去的。”
“胡人一日不除,你们便一日不得安全,风险便多上一分,时间紧急,我就开诚布公了,你们出去寻过药,对长安城比较熟悉,把你所知道的情况都告诉我吧。”
子砚迟疑,见崔信轻轻对他点了点头,这才快速说道,“恩公放心,子砚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公子是半个月前被薛丞相打入天牢的,崔家尽力营救,可胡人突然入关,事发紧急,朝廷官员尽东逃,我们收到消息时,公子还来不及出狱,长安往外界的要道就被胡骑截断了!所幸天牢偏僻,胡人大多聚集在王宫,无人注意这边,思来想去我们决定将公子继续安顿在这里。”
“自朝廷东逃之后,胡人对长安围而不入,长安人心惶惶,天牢里越发混乱,公子还染了病,多亏杜老太医替公子医治,崔氏部曲也一直暗中派人把药和食物送来天牢,直到五日前,胡人忽然入城,大开杀戒,崔氏便再没来过人。”
秦隽蹙眉,“胡人五日前入京,那他们围困长安几日?”
“七天,整整七天,围而不入。”
秦隽心里默默算了算日子,十二天前他还在去河间的路上,还没见到赵玄。
而那时,朝廷东逃的消息还没有传到河间。
五天前,他已经从窦昌那里借到了兵,正在往关中赶路,而那时朝廷恰好在洛阳安顿了下来,长安这边彻底无人在意。
胡人围了长安七日,却不进京。
这不是很奇怪吗?
子砚谈起胡人的行为,面色微微苍白,目露愤恨。
“自五日前入京开始,胡人在京中大肆劫掠,被围困在城中的大部分官员被屠杀,女眷被掳进了王宫,世家的豪宅被胡人闯入,许多人不堪受辱而自尽,尸体便被悬挂在朱雀大街上曝晒……我们今天混出去时,崔府也……”
他没说完,但崔信眼神沉了沉,崔府应该是被胡人占了,崔家剩余族人,凶多吉少。
牢房里几人讨论着,先前那个一直没说过话的小少年忽然没头没尾说了句,“午时了。”
秦隽疑惑,午时怎么了?
子砚解释道,“恩公有所不知,这五日里,每天午时,胡人便会随意在城里抓几百人到南关街、朱雀大街或者碧柳大街等繁华街道上,乌利吉和哈森等胡人贵族就在王宫城楼上随意射杀百姓取乐。”
正值初夏,长安城不少街道上堆积的尸体一层垒一层,隔几条街都能闻到血腥味和腐臭味。
而现在,就是午时。
秦隽拧眉思考,“这很不对!”
子砚一愣,“恩公此话何意?”
“虽然朝廷逃了,可是胡人也绝不应该在国都停留这么久,各州郡随时可能有派兵过来,届时于他们不利,因此按我的猜测,胡人可能会在关中肆虐一段时日,之后便快速离开。”
秦隽脑子转的飞快,“就像他们在边境时表现的那样,劫掠一番,在周兵赶到之前快速离开。”
崔信扶着子砚的手坐直了身子,接上了秦隽的话。
“可现在他们占据王宫、按日杀人取乐,城中守卫也并不森严,似乎毫不担心援兵过来,还有兴致搜罗珍宝美女享乐。”
秦隽继续说,“七日围而不入,入城后便肆意享乐,好像一点也不担心周兵会来,也不担心凉州军包抄。”
他和许屹领兵入关后甚至没有见到胡人斥候,入长安要道也无人把守。
除非……
秦隽眸光闪烁不定,“除非他们确信、坚信长安已经被放弃,短时间内朝廷不会派军队来关中!”
既然大周不管长安了,那胡人自然没必要着急,对他们来说,塞外苦寒,在大周国都这等金堆玉砌、锦绣铺陈之地多留一阵不是更好吗?
满长安的粮食珍宝已经是囊中之物,慢慢享用就是,世家大族的豪华宅邸也给手底下骑兵随便挑,百姓们都是供他们取乐的猎物,因此一天杀一波。
崔信面色发白,他喃喃道,“满长安,唯有薛家人走的干干净净,怎会如此……怎能如此……”
秦隽毕竟是初来长安,崔信却要更加了解这边的一些情况。
他一下子想到这朝堂上数月来越发紧张的权力倾轧,想到了大太监胡徕逼死赵谆后没多久,薛氏就开始变卖长安周边庄园田地,族人们陆续离京。
崔信就是购买京郊一片土地时与薛家二房没谈拢,才被安了个罪名丢进了天牢。
家里小厮来送药时曾无意说过,满长安城,皇室都有不少嫔妃和宗亲被困在长安,可薛家上下却走得干干净净。
直到现在,他才想明白是为什么。
秦隽听到崔信的话,心里惊骇不已,一时间思绪纷杂如乱麻。
他下意识拿了颗糖含在嘴里,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事实已经很明显了,心头疑惑已解,我这趟便不算白来。”
秦隽看向崔信,“崔公子,没必要心灰意冷,大多事情可以被计算到,但所有计划里,人永远是最难计算的变量。”
他说着,露出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我就是这局棋里,最大的搅屎棍。”
崔信不由捂脸,忍不住低低笑起来,“哪有人说自己是搅屎棍的。”
秦隽拖着长腔,慢悠悠嗤笑道,“我也不想啊,谁让他们好好的人不当,非要去做那臭狗屎呢!”
子砚看看秦隽又看看崔信,不是在问他话吗,怎么说着说着,他就听不懂了?
但不知为啥,看他们两个的模样,子砚总觉得心里毛毛的。
秦隽把装着参片的小荷包解下来丢到了崔信怀里。
“行了崔公子,就不跟你多聊了,军机不可延误,趁那边消息没到,我得赶紧回去了,这参片老管用了,又有杜太医在,起码能吊你几天命,撑到事办完我让人来接你们。”
崔信收好荷包,“你多加小心,早点来接我,牢里太臭!”
子砚:“???”
话题跳的是不是有一点快呢?
秦隽想了想,问陆舟还有没有吃的。
陆舟默默掏出了几张包好的饼,还有一小包糕点,一袋蜜饯。
这下子砚和南星、川柏两个小孩都吃惊的睁大了眼,不敢置信他为什么随身带这么多吃的。
秦隽把食物都给他们留下了。
“子砚小兄弟,还有南星、川柏,这几天照顾好杜太医、崔公子还有你们自己,不要在城里乱走,放心,如果事情顺利,我会尽快来接你们。”
一直到秦隽和陆舟离开了,子砚才反应过来,呆呆道,“公子,你们刚刚在说什么啊,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懂啊!”
崔信答非所问,“蜜饯给我。”
“哦哦!”
子砚想起来自家公子这几天都没吃什么东西,连忙把荷包递给了崔信。
崔信接过荷包仔细看了几眼,拿起块桃干入口品了品。
“荷包上图样不错,绣工着实粗糙,不及本公子半分,咳,这蜜饯还挺甜。”
子砚:“……”
看来公子精神确实是好了许多。
他想起刚刚的问题,心里还是很疑惑,“公子,您刚刚和恩公在说什么呀,子砚一句也没听懂,恩公他就这么走了……真的能救我们出去吗?”
崔信往稻草上一靠,“听不懂就算了,他很聪明,若他也救不了我们,那我们……”
子砚紧张道,“那我们怎么办?”
他贱命一条不要紧的,可公子还这么年轻,还没娶妻生子、加官进爵,可不能死在这里啊!
崔信一手抛了抛荷包,幽幽道,“那我们临死前还能吃口甜的,也算死得其所了。”
子砚:“…………”
秦隽和陆舟两人悄悄离开长安,快马赶回营地。
甫一下马,秦帆朝着他们跑过来,喜悦道,“公子,那边有消息了!”
秦隽眼睛一亮,“凉州那边?”
“正是!”
秦帆把一小卷轻薄帛书递给秦隽,秦隽打开一目十行看完,眼里露出一抹笑意。
“秦帆,去叫许屹将军他们,营帐开会!”
“是,公子!”
“欸你等等,士兵们用过午食了吗?”
“还没有。”
秦隽点头,“那你去伙房通知一声,从今天中午开始,伙食做的丰盛些,务必让每个人都吃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