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泽启睡得正香,却被心腹马康叫起,说是谢夫人来了。
迷迷糊糊间,马泽启没反应过来,问了一句,“哪个谢夫人?”
“就是前夫人啊!”马康小声解释了一句。
他是马泽启的书童,自少时跟着他,马泽启与谢道盈之间的恩怨情仇,他旁观了个清楚。
谢道盈深夜来访,此事他根本不敢惊动别人,只好亲自禀报。
一句前夫人,马泽启好似寒冬腊月冷水浇头,当即清醒,“她……来了啊?”
那日在王复北口中听闻她的名字,他整个人心神震颤,一别十年,他连做梦都不敢见她。
哪怕知道她来了钱唐,但他从没想过他们还有再见之日。
“她在哪里?”马泽启紧紧抓住马康的手,眼中迸发出少年时的光彩。
“书房。”刚得到答案,马泽启慌忙下床,随手捞了一件外衣披在身上,直接往外闯,留下马康在后面拎着鞋子追赶,“鞋!府君,穿鞋!”
脚下冰凉的触感让马泽启理智回归,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
马泽启穿好鞋,赶到书房,书房门开着,谢道盈倚门而立,门内的烛火勾勒出她飘逸的身形,月光在地上临摹她的一举一动。
不经意想起从前,她最常做的事就是不分时间,不分场合,推门而入,马家所有的门,对她而言从来不是阻隔。
而此时,她宁愿在门外忍受寒风,再也不会肆无忌惮进入他的书房。
眼中光彩锐减,马泽启一言不发将人请进书房。
“天杀的,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谢道盈走进书房,关上房门,一把摘掉连帽斗篷,左看右顾终于找到了一把武器——马鞭。
疾行几步,取过东西,随意甩了两下,唰唰响起破空声。
“你欺负老娘不够,还敢欺负老娘的儿子。马泽启,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老子打自己儿子,关你什么事?”马泽启话说得十分硬气,人却躲在书桌后拿着一本书,死死挡住脸。
“你儿子?”谢道盈柳眉倒竖,怒喝道:“有本事你自己生去!不下蛋的鸡,还有脸说是你儿子!”
马泽启侧身避过当头一鞭:“老子是公鸡,天下就没有公鸡下蛋的道理!”
“无耻公鸡,不下蛋还好意思给自己找借口!”谢道盈心中火冒三丈,长鞭一甩,抽在马泽启手臂,轻薄的外衣当即裂开。
马泽启抓住鞭梢,怒气冲冲:“不许打脸!”
看出他对颜面在意,谢道盈的鞭子越发刁钻,总是朝着脸面和脖子处甩。
“你也知道打人不打脸,当年你纳妾把老娘面子往地上踩时,怎么没想到会有今日?”
谢道盈咄咄逼人,往回用力拽鞭子,再三尝试始终没有撼动分毫。
马启启梗着脖子,说道:“我说过多少遍了,她就是外室,绝不会进马家一步,我收她只是为了绵延子嗣。”
谢道盈:“你还不如移情别恋呢!”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谢道盈更加意难平。
身为谢家的女儿,联姻是她们的宿命,谢道盈自幼与王国宝定下婚事,只等过了十六岁便嫁去太原王氏。
偏偏那一年的上元灯会,马泽启一箭射落树顶最漂亮的花灯,在万众瞩目中,凌空而起接住了那盏兔子灯,穿越重重人群,走过盈盈灯火,一步步来到谢道盈面前,将兔子灯双手奉上。
只因为人群中她多看了两眼兔子灯,而他多看了两眼她。
那一刻,面容模糊的新郎蓦然具象化了,谢道盈第一次听到了心动的声音。
虽然同为士族出身,但马家与谢家门不当户不对,谢道盈还有婚约在身。
十六岁的少女用尽一生勇气,在成婚之日,谢道盈与马泽启私奔了。
在钱唐,他们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婚礼上仅有的谢家人就是谢道盈。
婚后二人琴瑟和鸣,谢道盈很快有了孩子,不被祝福的婚姻注定有遗憾,谢家从始至终不认可这门婚事。
马泽启放弃安稳的文官之路,选择到战场上拼杀,只为更快升官,向所有人证明谢道盈的选择没错,没有令谢家蒙羞。
谢道盈生孩子时难产,一脚踩进鬼门关,痛了三天三夜,亲友、夫婿无一人在旁。而马泽启在战场上浴血厮杀,九死一生。
三年时间,马泽启从战场归来被封为建武将军,后来转任吴郡太守。
若是时间停留在此,便是才子佳人的经典故事。
但可惜的是,时间不会为任何人停住脚步,夫妻重聚欢喜过后,矛盾横生。
马家本是北地望族,族人数万,但永嘉之乱后,衣冠南渡,家族凋零,衰落到不足千人。
马泽启身为家族嫡系,背负传承家族的重任,而子嗣兴旺是家族繁盛之基,但成婚数年,两人膝下只有一个孩子,子嗣单薄。
之前马泽启在远在战场自然没人说什么,但自他归来,谢道盈依旧无所出,不是不能生,而是不愿生。
谢道盈无法忍受生育的噩梦,选择私奔是为了成全爱情,她不想为了孩子葬送自己的性命。
当马泽启第一次提起纳妾之事,谢道盈爱情的幻梦倏忽间碎了。
尽管马泽启再三解释,不想让她受苦,纳妾只是为了子嗣大计。
然而,谢道盈根本无法接受,父母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是她心中最美的盟誓,若非珠玉在前,当年她未必有如此决绝的勇气与他私奔。
两人爆发了第一次剧烈的争吵,谢道盈放话,“马泽启,你要是敢纳妾,我们就同归于尽!”
谢道盈性情刚烈,马泽启怕她真的出事,只好强压下此事。
旧的矛盾还没有消融,新的已生。
一郡太守,官职并不算低,但放到谢家嫡系身上并不算什么。
马泽启发现他奋斗的终点也不过是谢家人的起点,再怎么努力,谢家的大门也不会为他敞开。
一边是来自家族的子嗣压力,一边是谢家紧闭的大门。
第二次争吵很快到来,马泽启放话道:“你不生,那就让别人生。”
谢道盈选择了第三条路——和离。
马泽启不同意,退了一步,自此不再提纳妾之事。
所有的矛盾陷入休眠,直到马文才五岁时,彻底爆发。谢道盈发现马泽启是没有纳妾,但他有了外室。
再后来的事就是两人和离,谢道盈听从家族安排,改嫁王国宝。
另一侧,刘郁离将手放在门上,决定如果对方没有锁门,她进去看一眼走人。如果对方锁门了,她掉头就走。
推了一把,关紧的房门纹丝不动,头顶的明月似乎在嘲笑某人的优柔寡断。
刘郁离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停住脚步。眼一闭,心一横,从怀中取出匕首。
一盏茶后,看着被刀刃拨到一旁门闩,刘郁离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区区门闩,岂能阻拦她前进的脚步。
银月无声,寒露湿衣。刘郁离小心翼翼推门而入,进去后,悄无声息地将门关上。
借着清亮的月光,她一步步走到床边,月光下马文才往昔艳丽到锋芒毕露的眉眼,此时苍白到脆弱。
刘郁离心底叹了一口气,见被子一角快要垂落在地,于是弯腰拾起被角,将其小心掖好。
临走之际,回首再看一眼却发现马文才眉头骤然蹙起,脸上一片惊惶,嘴里低声呢喃。
刘郁离不确定此种异象是因梦还是因病,有些担心,站在床畔,俯身弯腰,伸出右手探上马文才额头。
梦里谢道盈将自己衣角自年幼的马文才手中抽出,转身就走。
梦里梦外同时响起马文才的呼唤:“娘,不要走!”
掌心的皮肤带着汗湿后的微凉,听清话音的那刻,刘郁离立即缩回手却晚了一步。
睫毛翘起,露出纯黑到茫然的眼眸,“娘!”一声惊呼,马文才自梦中惊醒。
此时,刘郁离才收回手,直起腰,窘迫的目光径直撞上马文才混沌的凤眸。
如水的月光洒在刘郁离脸上,似梦似幻,恍若披了一层淡淡的白纱。
马文才想起白日里马峰的话,“公子,刘郁离不配做你的朋友,你都病成这样了,我跪下求他来看你,他却不肯答应,真是狼心狗肺!”
泪水自眼尾汇成清溪,蜿蜒而下,“滚!”说完,抄起枕头狠狠砸向对面。
“这是我的梦,不许你来!”
见马文才还以为自己身在梦中,刘郁离顿时松了一口气,伸手接住砸过来的枕头,反问道:“你若是不想见我,又怎会梦到我?”
瞳孔深处似有红梅绽放,经过泪光的洗礼反而更澄澈、鲜妍,马文才坐起,抿紧下唇,恶狠狠瞪了刘郁离一眼,“是你无耻非要闯进我的梦!”
一低头寻找顺手的武器,然而床上除了被子,再也没有别的能充当武器的东西。
马文才更气了,不管不顾抱起被子,挣扎着下床,想要用被子遮住那张讨人厌的脸。
但长时间没有进食,再加上病体虚弱,下床时被垂落在地的被角一绊,整个人径直从床上栽下。
“小心!”身体快过脑子,刘郁离飞身上前抱住了即将栽倒的马文才。
真实亲密的拥抱掀起了梦幻的面纱,马文才陡然意识到眼前人非是梦中身。
眉尖一拧,刘郁离意识到自己不该出手,后悔已晚,手掌用力就想将人推开。
但是马文才没有给她这个机会,逐渐收紧的手臂将人死死拥在怀中。
等了很久,从满怀期待等到心如死灰,他才看到刘郁离的真心,过往的灰烬再次燃起希望的火焰。
“刘郁离,你怕坠落悬崖吗?”想起谢道盈的话,马文才问起藏在心中已久的疑问。
刘郁离沉默了很久没有回答。
马文才也不需要她的回答,只是用力抱紧怀中人,眼里流露出十足的执拗,“一颗真心怎能切成好几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