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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寻琰在听到这句话时,蓦然一愣。
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对于他的吸引力不相上下,但是他并没有纠结和犹豫多长时间,很快就做出了选择:“杀你的人,是谁?”
他说完,唐千旅发出一声轻盈地笑声,她看着温寻琰,笑着开口:“温公子,你把耳朵附过来,我告诉你真相。”
温寻琰怔了一瞬,但还是把耳朵凑过去,唐千旅将声音压得更低,一点一点,将事情的全貌全部告诉了温寻琰。
……
在听完整件事情的全貌之后,就算是温寻琰,也有些诧异地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唐千旅,随即声线难得有些发抖:“……唐老师,虽然我很相信你,但是你可要想清楚,这个事情——它不是开玩笑的。”
“这种事情,”唐千旅抬眸,看着温寻琰,平静道,“我不会开玩笑。”
温寻琰显然知道唐千旅不会干这样的事情,他点了点头,消化了片刻,又道:“那你还要去找越窑青瓷吗?”
“嗯。”唐千旅淡淡地回应他,“云鹤然这事儿一闹,我对现在已有的证据都不是完全相信的,因此,我要去做最后的求证。”
温寻琰下意识道:“好,那我——”
“不用了。”唐千旅突然顿了一下,然后转头看向温寻琰,淡淡道,“温公子,我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可以教给你了。”
她这话说得很委婉,但其中暗示的意思却不言而喻了。
唐千旅不是什么心怀大爱的人,但是此时此刻,她还是没有忍心,眼睁睁地看着温寻琰再一次送死。
唐千旅在看到他拿出古风铃的那一刻,心中某个疑惑已久的谜题突然被赫然揭开,那种感觉对她而言很罕见,可以说就连自己推断出幕后凶手的那一刻,她的心神都不曾受到过这样剧烈的震颤,但是当她的目光落上风铃的银光,突然有某种山崩海啸般的诧异,在瞬间汇聚成一股气势磅礴、锋利凶猛的快箭,哗然刺穿漫长的时光,直直贯穿她的咽喉!
虽然她这样的想法,对于温寻琰而言,或许会太过于残忍,但是现在一切谜题的最终答案摆在了她面前,她比任何人都率先洞悉了他未来的结局,她非常清楚,既然此刻自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就不应该让温寻琰继续走下去了。
而另一旁的温寻琰显然也察觉到了话中的不对劲,却没能理解唐千旅背后的用意,有些不解地皱起眉:“唐老师,为什么?”
唐千旅看着温寻琰,心中无奈地笑了下,随即道:“只要找到凶手,我的遗愿就已经完成了,这事儿也花了你不少时间——温公子,你也有自己的事情吧,最近应该要关心你自己毕业的情况了。”
背着人情债再满怀愧疚地自我折磨不是她的活法,对于别人给她提供的便利,倘若能够帮助她更快地达成目标,唐千旅自然会干脆果断、乐意至极地收下,她虽然没有所谓自己来扛下所有的风骨气节,却也不愿意别人将一生的重量都倾压在她的身上,即便那是对方一厢情愿的,说得动人一点儿,那是为对方好,但要是说得混账、现实一点儿,这个担子对她而言太重了,她负不起这个责任,也不乐意多分出一分精力去担负。
“谢谢你,温公子。”唐千旅整理了下思绪,又重新回神,直面温寻琰近似质问的话语,很真切、但也很坚决,“在我将这件事彻底了结之后,如果还有缘分的话,我们说不定还能再见上一面,不过,单看当下,找到青瓷之后,你就当这是一场梦,忘记它吧。”
唐千旅微笑着说完,缓缓阖上视野,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一次,是她口是心非了。
不会再有缘分,也不要再有缘分了。
唐千旅看着那只风铃,心中一颤,让她毫无波澜地看着自己认识的人无条件地为自己一遍遍死去,她觉得自己还没有冷血无情到这样的地步。
“唐老师,事已至此,你总要给我个理由吧,不然我老觉得我像被开了。”但可惜,温寻琰并没有懂她的用意,“从看到风铃开始你就变得很奇怪,是因为它跟那些尸体身上的一样吗?没关系,现在这里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已经是唯物主义的时代了,你要相信青年大学习就是世界上最好的辟邪法物,况且我不怕那些玩意儿——到底是为什么?”
唐千旅抬眼,看向对面神色冷静的青年,他的话并没有让她乱了阵脚,相反相当镇定地回答他,“我说过,你只能问一个问题,前面你已经做出了选择,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虽然这话让人有些抓狂,会让人觉得处处是漏洞却又捉不住切入口,但唐千旅说得确实不假,她既然跟温寻琰先前达成了协议,就算这个协议看起来很不靠谱,甚至有些霸道,但是二人先前是说好了,就不会再改变了。
况且,以唐千旅的性格,她绝对不会给对方任何回旋和拉扯的余地,她虽然看着平时能同后背一并嬉笑玩闹,但在必要的时候,她会立马褪去那层幽默松弛的壳子,内里冷硬得就像一块冰砖堆成的墙壁,就算是别人强行将这一道结界轰得粉碎,硝烟散尽之后,留给他们的,也只有那一地冷冷的冰碴子。
“——我斗不过你,先算了。”温寻琰靠在唐千旅对面的桌沿上,两手撑这桌面,意味深长的目光自上而下地投来,微微眯起的双眸中,折射出一股青年人不计后果、攻击强悍的犀利与审视,但是那些都是一掠而过的神色,他很快就收起身上那些若隐若现的锋芒,又恢复起以前那副吊儿郎当、无所畏惧的样子,冷不防地挑起唇,只是那样的笑容,在唐千旅看来有些古怪。
果不其然,对面的青年并没有长时间地保持沉默,很快,他就从桌上站起来,缓缓逼近到唐千旅眼前,背过双手,慢条斯理地俯下身,唐千旅能感受到一片阴影缓慢地压下来,然后她看见温寻琰神色淡然地撩起眼,压低声音,用几乎是气声的声音,在她耳边轻声道:
“那,看来我只能自己一点点去猜测了——”
他略一停顿,下一秒,那两个字节,像是两个重力敲击下去的音符,低沉又有力地击打在了唐千旅的心上:
“——师、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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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听到那两个字的瞬间,唐千旅的心中,莫名升出一丝嘲弄。
她千算万算、百般隐瞒,但有一件事,被她忽略掉了。
面前这个年纪极轻的孩子,虽然阅历少、天资不如她,但是在某些时刻,温寻琰确实聪明得超出人的预料。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唐千旅已经发现了,温寻琰这个小孩儿,学习能力很强,观察力和推理力在好奇心的加持下,强到了一种令人有些胆寒的地步,在那双眼睛中她看到过最年少轻狂的无畏随意,看到过最纯粹真挚的尊敬信任,但是,也看到过仿佛能洞穿一切的机敏、警觉,和一种松散之气瞬间上卷收敛后的压迫感。
至少,在她附体到风铃身上,看着温寻琰半笑不笑地带着她走上那个可以飞的新奇玩意儿时,唐千旅是这么想的。
“你现在死守着不说,其实也没有什么意义吧。”温寻琰放好行李,靠窗坐下,半撑着头,替她拉开背包拉链的一条缝隙,挑眉看着她,“反正我都知道了。”
这臭屁小孩还在诈她,但这种套话方式对于唐千旅而言未免有些幼稚了,她嗤笑一声,面不改色道:“哦,温公子既然都知道了,那为什么还这么执着地要从我嘴里问出来什么?”
她就不信了,她这小师弟在知道整件事情的全貌后,还能够这么淡定。
温寻琰见她死活不肯松口,半勾起唇,抬头重新看向窗外,他倒也不着急,反正他有的是时间,落河市研究所和月关遗址就这么大,他不信她能跑到多远的地方去。
然而唐千旅毕竟是唐千旅,温寻琰还是没有算到她最后的心思,她根本没有打算跑,但也没打算全盘拖出,只是干脆不搭理他了,冷冷地圈出自己的领地,让温寻琰自个儿自娱自乐地瞎猜。
唐千旅以一种直观而决绝地态度拒绝与温寻琰讨论这个话题,但剩下的,也随他去了。
反正自己告知也告知了、劝阻也劝阻了,该做的事已经做完,至于未来的路,他怎么走,那都是他自己的选择,唐千旅总不能立马化身人形把人绑在研究院,也没有干预别人人生的兴趣,人各有命,哪条路都是自己选的,无论后悔还是狂喜,他选了,就得咬牙走下去。
之后,为了防止别人误会温寻琰跟空气对话,从而在他下这个会飞的玩意儿后被立马扭送去精神病院,唐千旅没再跟他继续玩儿你来我往的字谜游戏,她直接借口说自己累了,让温寻琰把背包拉链关起来,从物理距离上断绝了和他继续交流的可能。
这个谎撒得太敷衍了,一看就是假的,但即便如此,温寻琰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笑着把背包拉链拉上,之后一路无话。
窗外全是天空之上的云层,唐千旅被包裹在黑暗中,暂时把温寻琰半夜杀出来的各种质问放置在了身后,沉静下心,重新将自己已有的线索一点、一点地抽丝剥茧出来,再将它们一条条理顺,拨开谜团后面所有令人感到不寒而栗的真相
身边安静极了,温寻琰大概是和这上面的乘客一样,都进入了睡眠状态,窗外只有连续不断的轰鸣声,还有周围人接连起伏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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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飞行,晚上八点,飞机在国际机场降落,温寻琰带着唐千旅出了海关,因为是小器件的文物,所以过海关并没有受到太多的阻拦,他们和谈安、白澈一出机场,便按照约定的地点,直奔对方的家中。
温寻琰并没有傻到直接跟那人说他们是来要文物的,他借用了自己妈妈的手机,谎称是最近儿子有事要来国外,并且对他说的唐宋文物很感兴趣,如果价格合适,说不定还可以将那些文物买下来,而且自己的儿子是修复师,倘若文物在出土的过程中出现了不可避免的破损,他说不定可以协助他进行修复,这样要是日后流入市场,也可以卖一个比较好的价钱。
温寻琰的妈妈是个实打实的富家小姐,不然也没法承担起她收集古董文玩这样的爱好,而她的财力又是在整个圈子内出了名的,这样的大客户来光顾生意,对面当然再乐意不过,对方显然是个见钱眼开的性子,一听温寻琰提供的价格,立马把所有防备心都放下了,将地址约在了他自己的店铺中,说欢迎随时光顾。
“……不是。”在去的路上,仗着司机听不懂中文,白澈微微侧身,看向温寻琰,“我知道你妈有钱,但我靠——你报的这钱也太多了,万一到时候对方要求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说交不出来就叫一堆白人大汉把我们剁成意大利面番茄肉酱,你怎么办?”
“——怎么办?”温寻琰原本在闭目养神,听到这句话,缓慢地撩起眼皮,斜着睨了白澈一眼,“没事,把你卖了,这钱多多少少能补上。”
“……???”他话音落下,白澈一脸惊恐地看着他,“法治社会啊!!!”
温寻琰抱着双臂,懒散地靠在椅背上,对待白澈的控诉并不慌张,只是弯起唇,淡声道:“没事儿,只要我毁尸灭迹,那就——”
前面的谈安听到二人的对话,一时脸色惨白,满脸惊恐地转过头,看向温寻琰:“学长你你你你你你你——”
“我说啊,”在包里旁听的唐千旅冷不防地出声,“你们能不能不要这么血腥暴力?年轻人要学会以和为贵。”
温寻琰嗤笑:“以和为贵这四个字不太适合你,唐老师。”
不料,几人对话的声音刚刚落下,一旁开车的司机突然神色惊恐地看向谈安抱着的背包,握着方向盘的手突然开始颤抖起来,猛地一打转,车轮在地上擦出尖锐刺耳的噪音,几人因为惯性向前狠狠俯冲了一下,等谈安和唐千旅被撞了回去,透过背包拉链的缝隙,唐千旅看到司机嘴唇颤抖地转过来,面色铁青地指着她怀里的背包,用带着口音的英语战栗道:“你、你们——”
“不要见怪。”谈安转过头,立马将表情变换成一副甜美的笑容,嘻嘻一笑,用一口流利的英文道,“叔叔,这是东方玄学,我们中国人都会的,很正常。”
唐千旅:“……”哇哦,好借口。
温寻琰:“……”一看平时就没少上网。
白澈:“……”好厉害,不愧是谈安学妹!
然而司机显然还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还在那边“Chinese,Chinese”地说着什么,但是半天愣是没有突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眼见时间一点点流逝,而司机还沉浸在被刷新三观的震撼和惊惧中,唐千旅一时有些焦急,她浪费不起任何的时间,便躲在背包里,轻声咳嗽两声,以示意车上的三人。
谈安距离她最近,反应也最快,小姑娘仍然笑眯眯的,那模样看起来可爱得令人心醉,但是说出来的话,却显得不那么和善了。
很快,唐千旅就听到身后的姑娘用柔柔弱弱的声音,笑着朝司机开口,用英文道:“司机叔叔,没关系的,我们时间紧急,能麻烦您快点开吗?要是您还是在这里拖延时间的话,我可能还会给您展示一下其他东方法术哦?——所以叔叔,还是快点开吧。”
最温柔的话语,最残忍的威胁。
这司机刚经历了一次超自然事件的洗礼,这会儿哪还敢磨蹭,忙不迭地点头,下一秒,一阵尘土唰地扬起,车子疾驰而出,和刚才的缓慢不同,不禁让车上的几个人觉得,要不是有交通规则的限制,这司机都可以去一级方程式赛车国际锦标赛当个陪跑了。
谈安见状,笑容满面地侧过头,俏皮地给了后面两位男士一个wink,白澈缩在角落里,悄悄给谈安竖了一个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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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四十分钟后,四人抵达最先约定好的住址,唐千旅原来以为那会是一间专门的店铺,没想到,店铺后面直接连接了这个人的住处。
真是艺高人胆大,她看着面前黑金交织的幕帘,朱红的石柱上是祥瑞传说的雕纹,一股庄重浓烈的中原风格扑面而来,与周围琳琅满目的珠宝铺子和西方奢侈品店格格不入,无论世界如何看待这个一路飞速崛起的国家,他们都要承认,无论身处那一方土地,华夏一带的风格与成就始终鲜明渊远,像一只昂首遨游的巨龙,庞大的身躯破开坚实的土地,在地动山摇之中,如此雄伟肃穆地伫立在那里。
它的艺术精髓是通流千年岁月后积淀下的美学智慧,在历史的大漠中绵绵不绝,如同长鞭自天而降,轰得山崩地裂,扬起万里尘沙。
唐千旅去过最远的地方,是自汉武帝时期被打通的丝绸之路,当年乱世之中,为了以防大量的书卷经文受到破坏,她受圣上之命,同一群僧人、匠师和士兵,将部分文物转移到丝绸之路的藏经洞内,便再没去过更远的地方了。
而如今,她身处西方世界,这还是她第一次强烈地感受到,自己曾经终生学习的东西,在整段人类发展的艺术史上,都具有无法撼动的地位。
她也是难得发出这样的慨叹,微微吸了口气,从温寻琰的风铃中脱身出来,穿梭在那些古董之间,希望能尽快找到自己的那一盏秘色瓷。
只可惜,在店铺正面陈列的古董中,并没有唐千旅要寻找的东西,她打算去后方继续寻找,但不料,等她闭眼再睁开时,却发现,自己穿越到了那个店主的住处中。
看来,这个人不止将许多文物陈列在店铺里,在自己的家里也放了不少。
她微微一顿,刚要继续去寻找,却突然听到雕刻刀和文物碰撞的声音。
唐千旅对这种声音很熟悉,立马就判断出方位,她顺着声音的方向一路摸过去,突然看到一个女人,端坐在桌前。
她看到那个女人,微微一愣。
她真的太美了,皮肤白得胜似冬雪,极尽温婉地拢起黑发,微卷的发绺垂落脸侧,脸庞的轮廓清瘦、凌厉却又流畅,眉如柳叶、鼻骨高挺,她垂着眼帘,眼瞳黝黑清澈,恍若落下一地霜华,指尖白皙修长,若不是看她指腹有茧子,唐千旅会下意识地把她认成学琵琶或者是古筝的姑娘,女人明显已经上了年纪,眼角蔓开几丝浅浅的眼纹,但那完全不影响她的美貌,反倒为她平添了一份历经千帆后的沉静之感。
要说她见她的第一眼想到了什么,那必然是感叹,当真是,岁月从不败美人。
雕刻刀的声音再次传来,把唐千旅的思绪抽回来,她就站在身后,凝目片刻,突然轻声开口道:“环氧树脂虽然加固作用是上上乘,但倘若时间一长,黏合处易泛黄变色,修复中,它并不是最佳的粘合剂。”
她此话一出,面前的女人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但她似乎没有为之而花容失色,只是淡定地微偏过头,发缕斜落,遮住她上半张脸,但是唐千旅却无比清晰地看到,女人像是早就在此等候多时一般,缓慢地弯起了唇角。
唐千旅见她没有受惊,一笑:“打扰了。”
“不打扰。”女人终于开口说话了,她的声音不似少女纤细明朗,声线饱满圆润,语气沉稳平缓,还带了些微微的沙哑,如果豆蔻年华时,那些姑娘的音色像是琵琶弦上的珠玉落盘,那么她的声音,就好比长笛连奏,带着一种厚重的优雅,深远而悠长,是酿好的陈年酒,让人听一句就心醉。
她自始至终端坐在那里,身段如同展开的丝绸,苗条柔韧。
然后,唐千旅听到她用那如同唱歌一般的语调,缓缓开口:
“——我等你很久了,唐千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