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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此话当真?”唐千旅来了兴趣,“你口中的越窑青瓷,确定是我修复的那一盏吗?”
温寻琰打开手机,划出一段新闻,展示在唐千旅眼前:“我们去勘探月关的时候,有询问过当地人现场的状况,就在我们准备勘探的前一段时间内,有一群盗墓的已经提前替我们探过路了,但是他们很快就被抓了,在审问的时候,着重问了文物的下落,可惜,据说大部分文物被其中的一个外国人走|私去了国外,一是那群人咬死不松口,找不到那个外国人究竟是谁,二是我国公安没有跨境抓人的权限,中间有一套很复杂的流程,但是——”
温寻琰话到一半,突然意味深长地一笑:“很可惜,我妈特别喜欢收集古董,也结交了各国同好,最近正好有个老外打电话跟她炫耀一批唐宋时代的文物,我拿来一看,其中正好有越窑青瓷,据他所说,那里的墓建造方式有些奇怪,机关的诡异程度已经堪比古代的贵族人家,唐老师,你说巧不巧?”
“……”唐千旅看着新闻,沉吟片刻,又道,“那接下来怎么办?”
“国际法律中,有一系列关于文物非法出境以及文物返还的条约,我已经报给了公安,但是因为他们当时是电话联系,我妈一开始也没想着录音取证,所以从搜证到起诉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文物追索其实会受到很大限制,在我们毫无证据的情况下,无论是外交还是司法途径,都很难走通——”
温寻琰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道:“我刚刚已经跟研究所打过申请,看看能不能在这些珍贵文物彻底流入西方市场之前,找到他盗取文物的证据,然后把文物带回来。”
“……国外?”唐千旅自幼生长在中原一带,就算汉代丝绸之路的打通逐渐扩展了中原外交,但是范围并没有广阔到覆盖全世界的地步,她对于国外这一概念理解得尚且不算深刻,“是不是很远?”
“是很远。”温寻琰点了点头,俯身靠近了她一些,突然压低声音道,“所以,这次,我会把你带在我身边。”
“……?”唐千旅一时有些不解,毕竟研究院的文物,温寻琰不可以擅自移动,更不可以随意地带在身上,“怎么带在身边?”
不料,温寻琰并没有正面回答唐千旅,他只是冷不防地直起身,佯装划了几下手机,转头对后面的两人道:“白澈,谈安,王教授找你们过去。”
“……啊?”突然被点名,门口的二人也有些摸不着头脑,白澈愣愣地看向温寻琰,温寻琰迅速地朝他使了个眼色,好歹是四年同寝的室友,白澈立马会意,拎起谈安的后领就往后拖,火速关门,把里面的是非隔绝开来。
倒是一旁的谈安有些不明所以,呆呆地发问:“刚刚不是谈话谈的好好的吗,怎么这两个人加密通话了一会儿,王教授就突然叫我们过去了?”
“……你傻啊妹妹。”白澈一脸不正经,使劲用眼神瞟着紧闭的门板,“温寻琰想和咱祖宗单独待着,你没看出来吗?”
谈安一脸天真地问白澈:“为什么啊?”
“我觉得——”白澈拖长语调,十分八卦地凑近谈安,神神秘秘道,“某个铁树,大概要开花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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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
温寻琰:“……”
唐千旅听着外面两个人的对话,只觉得自己薛定谔的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心底又被勾起了不好地回忆,有些无语地看着门口:“……他们真当我们听不到吗,还有,他什么眼神,究竟是怎么看出来的?”
温寻琰额角抽搐,沉默许久,缓缓扶住额头:“我没有别的想法,唐老师。”
唐千旅表面微笑答应,其实心里又逐渐起了刀人的心思,笑吟吟道:“没有就好。”
您最好是这辈子老老实实地失你的忆,这样我俩还能好好合作,再来一回我简直就是在碾压我脆弱的神经。
不料,刚等温寻琰坚定诚恳地否定完,二人就听见外面传来白澈无比自信的声音:“相信我,温寻琰口是心非,绝对是个傲娇,自古毒舌傲娇这两种属性绝对是成对出现的,我看了那么多番,我还不知道吗?”
谈安无比信任、无比坚定地:“嗯嗯!!”
刚刚还勉强维持镇定的温寻琰蓦地一顿,下一秒,表情管理瞬间崩塌:“……”
要不是现在是法治社会,外面那两个人的头已经飞出太阳系,勘探宇宙边缘去了。
可是,外面这俩人这么一说,里面原本堪比社会主义战友情一样正气凛然、根正苗红的氛围,突然变得诡异了起来。
温寻琰:“……唐老师,听我解释。”
唐千旅冷冷一笑:“你狡……啊不,你解释。”
“……”温寻琰深吸了一口气,双手背在身后,然后缓缓道,“我知道,对于你而言,现在没有什么比找到凶手更重要的事情了,其他事情都是干扰,所以不用担心我用这样的事情去绊住你,我也不曾往这样的方面去想过,你教我东西,我帮你找凶手,我俩——相当于甲方和乙方?”
唐千旅秉持着勤学好问的态度:“甲方和乙方是什么意思?”
温寻琰很实诚地:“合作关系里的双方?”
他话音刚落,唐千旅敏锐地捕捉到了她想要的关键词,一脸“这孩子还有救”地点了点头,立马毫不吝啬地流露出对温寻琰的赞美之情:“温公子,在这点上我就很欣赏你,对关系的把握精准拿捏,真是孺子可教也。”
看着唐千旅的反应,温寻琰轻轻嗯了声,佯装是顺着唐千旅的意思,赞同了她。
但实际上,在唐千旅看不到的地方,他背在身后的、紧攥的双拳,自始至终都没有稍许,反倒抓得更紧,手心不断沁出汗水,指甲一同掐进了掌心,掐出不少浅浅的红痕。
其实,方才白澈在门外说的,不对,但也不全是不对的。
虽然跟唐千旅的表面功夫做得很足,但倘若真的要他全部剖开内心,去在一个没有遮挡、完全展露的状况下拷问他自己的真实情感,说实话,他自己都不清楚,那样的感觉,究竟要用什么来衡量和形容。
究其本源,感情这件事本就是人心底最原始、最浓烈、最颠覆理性也最直接的冲击,非要说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温寻琰细想了下,大概着估摸出是在唐千旅古墓中的时候,当时他性命攸关,万千机弩从上方直射而来,在眼前眼花缭乱、峰回路转的花纹中,她的声音像一道清透明净的光道,有力地穿透面前纷繁复杂的干扰,漂亮又干脆地击中他一瞬。
可能是在当时极度紧绷、极度危机的情况下,吊桥效应在暗暗作崇,也可能因为仰望强者是人类的本能,那一刻,确实是温寻琰第一次,完完全全、直观明了地感受到唐千旅强大的刹那。
等一切危险解除,他终于有机会去喘一口气时,温寻琰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在当时他踩下石板、机关解除的时候,自己对于唐千旅的看法,好像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
温寻琰这个人,性子向来很随性,属于是就算明天就死,他也顶多淡定地哦一声,然后把自己这一生想怼的人全部怼完的那种类型,他很耿直、很利落,虽然不至于到无礼的地步,但是在对方冒犯到他时,他也绝不给对方留任何一点情面。
他不喜欢做任何表面功夫,也懒得去讨好谁,他是一个厌恶被束缚在任何刻板的轨道里的人,但是他能力有限,那些自由不羁的想象不过是年少轻狂的理想主义,就算他再对此嗤之以鼻,在冰冷现实中不可抗力的裹挟下,他终究要规规矩矩地走上自己被框定好的人生,他冲不出去。
但是,到了此时此刻,他不得不承认,最开始帮助唐千旅,是因为打破平淡的刺激事件,对于年轻人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诱惑力,但是自从古墓之后,他的想法就变了,他是真的佩服她。
因为,唐千旅冲出去了,她做到了。
温寻琰是学历史的人,正因为对历史了解得过于透彻和清楚,所以他根本难以想象,在北宋那样严丝合缝的囹圄下,一个看似柔弱又孤立无援的小姑娘,竟然可以单凭自己的一双手,就强硬又蛮横地掰碎时代试图强加在她身上的铁链,那是怎样一种深根在心底、经过多年的孕育与沉淀、最终迸射出撼人心魄的爆发力,又是一种怎样孜然一身、一往无前的勇气与毅力。
她隐忍之后吞咽进肚子里的,是最难听的流言蜚语;她披荆斩棘后直接面对的,是最凶险的刀光剑影;她逆流而上不断反抗的,是最牢固的封建王朝;但她依旧无畏一身风尘、跋涉过山河苦旅,之后,淬炼出了一身锋芒毕露的强悍、与烈火烧不尽的野性。
曾经她与那么多恐怖千百万倍的困难交锋过,但是她还是杀出来了,带着残破不堪的躯体,和完整坚韧的灵魂。
温寻琰看不到她究竟长什么样子,但那已经不重要了,自从认识了唐千旅之后,温寻琰才发现,有一种人,就算你对她剩下的事情一无所知,你依然能从她的谈吐、她的行为、她的每一声轻笑中发现,这个人浑身上下,都是你一度想成为的样子。
她吸引他,令他感到敬佩、信任、慨叹、仰慕。
——可这样的想法,是喜欢吗?
温寻琰自己也不知道,他没喜欢过人,不知道喜欢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
可是,至少有一件事他可以确定,他对于唐千旅那种模糊又摇摆不定的情感,很早之前,就超出了他所说的、各取所需的合作关系。
温寻琰觉得自己绝对称不上什么傲娇,但在这件事上,确实是他口是心非了。
即便如此,他知道她想要什么,他不想用这些事情去打扰她。
一瞬间,温寻琰的脑海中忽然如同走马灯一般,过渡出了那么多情绪的起伏,连他自己都有些惊讶,不由自主地将手摸进衣服的侧袋,摸上了一个黑色的盒子。
对于是否是喜欢,他不清楚,温寻琰暗自想到。
但说不定,自己手中的这个东西,可以告诉他答案。
另一边的唐千旅不会读心,没想过温寻琰在几秒钟的时间里想了那么多事情,她只是整了整心绪,将一切拉回正题:“所以,你把他们引开,是想要跟我说什么?”
“——哦。”温寻琰也收拾了下心情,看向唐千旅,凝视她片刻,突然挑起嘴角,道,“唐老师,既然前面说,我俩是合作关系,那是不是应该拿出最基本的诚意来,双方互相交换信息、互相信任,不要有隐瞒,也不要有欺骗?”
温寻琰这笑太不正经了,唐千旅心中突然升出一丝不好的预感,但她仍然保持着镇定,冷静地反问:“我没必要骗你,你哪里觉得不对了?”
听到唐千旅的话,温寻琰彻底笑开了,她真的很聪明,能从别人的暗示中一眼猜准别人想说什么,一手仍在口袋里,俯身凑近她:“真的吗?唐老师,你好好想想,你真的没有瞒我的事情?”
唐千旅的段位不知道比温寻琰高出多少,他在这边拐弯抹角,她其实心里已经猜出七八分了,但还是面不改色,平静道:“瞒你什么?”
“如果,你真的没有瞒我,那可不可以请神通广大的唐老师,解答我一个问题?”
温寻琰越逼越近,最后,缓缓从口袋中掏出那个黑色的盒子,慢条斯理地将她打开——
在看到那个盒子的时候,唐千旅愣了一下。
——那个黑色的盒子中,静静躺着的,正是他在她的墓里看到的、每一具尸体上都有的、鎏银工艺的古风铃。
在看到风铃的瞬间,唐千旅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神色一凛,猛地看向温寻琰,一股强烈的感觉赫然上涌,堵得她整个人发麻发冷,近乎是下意识地就骤然拔高声音:“你快把这个东西丢掉,是邪物,它会害你!”
“这可不兴丢啊,唐老师。”温寻琰看起来丝毫不在意,将那个黑盒子收起来放好,道,“前面都说了,我妈妈喜欢收藏古董,这个东西是从家里拿来的,它价值连城,同时,也满足文物的条件,可以让你附身在这上面,可以跟我一起行动,好了,现在可以回答我——”
温寻琰话到一半,倏地止住话头,挑起眉,故意拖长语调:“为什么我的家里,会有和那些尸体一模一样的古风铃?”
唐千旅呼吸一滞,她刚想开口忽悠他什么,就见温寻琰幽幽地补充道:“对了,唐老师,不要想着骗我,我知道你一定知道,一定在我身上发生过什么,我不记得,但你很清楚的事情。”
唐千旅:“……”
真服了,你让老娘怎么跟你解释?是告诉你我俩小时候一起干过架,还是告诉你你以前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又或是告诉你在我死后你跪在我坟前表白,把我吓得差点魂飞魄散?
她看着温寻琰,如果此刻唐千旅的眼睛能够具像化,她相信温寻琰一定能从她的眼神中读出真真切切的几个大字?
——小伙子,你确定要听你上上上上不知道多少个上的上辈子的、不堪回首的往事吗?
“……咳咳。”有些画面太不忍直视,连带着唐千旅自己的黑历史都一并翻了出来,她并不是很想旧事重提,只是咳嗽了两声,把心中那些骂人的话压下去,恢复平静道,“……也不是不可以说,不过,我有一件其他的事情,想告诉你,但是,这两件事中,只能选择一件——说到底,公子,你听过哪家合作对象对彼此掏心掏肺的,要真是这样,六国当年就不存在从散约败这种事了。”
见唐千旅在这儿遮遮掩掩的,温寻琰唇角一敛,但还是沉住性子,打算先听唐千旅把剩下的话讲完,便暂时不作更多的追问,转口道:“另一件事,是什么事?”
“其实,这件事情,在你告诉我越窑青瓷之前,我就同你说了。”
唐千旅见他逐渐开始顺着自己的思路走,莞尔一笑,出声让温寻琰再凑近点儿,等两人已经到达了咫尺之距,唐千旅故意放轻声音,以一种气若游丝的音量,轻轻开口:
“——我知道,杀我的,究竟是何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