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一夜过去,晨鼓敲响,坊门开启。
“哐哐哐——”
屠长蛮敲开了崔芄房门:“快点!我给你搞到好机会了,枫娘子那边要入殓!”
崔芄正低头检查自己的刀具:“枫娘子?”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么!”屠长蛮着急,“就是近来意外没的,不只灼娘子一人,我们中郎将那还有个案子,死的人就叫枫娘子,她阿爷不让验尸,非常影响查案进度,可不让验尸,总得入殓吧,我就把这机会抢给你了!”
你就说老子能不能干优不优秀!还不快点磕头道谢,给我争功劳去!
崔芄哦了一声,绕开他,往石台上的骨头架子走去:“那你加油。”
屠长蛮愣了一下:“你不去?”
崔芄动作很明显:“我很忙。”
还排着单子呢,别人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屠长蛮:……
大话已经放出去了,功也要争,怎么可以不去!
“你要是敢不去——”他眼神逐渐凶狠。
崔芄手里刀刃反射着阳光,耀目锋利:“如何?”
如何不了,这小郎君能干事,也不怕事,脑子好使,还是他的福星,说什么都会应验,坑是不能坑到底的,只能自己能屈能伸不要脸一把了。
“我就求你!”屠长蛮耷拉着眉毛丧着脸,拱手作揖,“祖宗,求你了行么,给个面子,你要什么谢礼直管说!”
崔芄眼眸淡淡如水,似乎不想搭理。
屠长蛮心一横,丹田下沉,力气聚于臂膀,直接上前,抱住了崔芄的胳膊:“你要是不答应,我今天就挂你身上了,让你什么都干不了!”
崔芄:……
“滚开。”
“那你答应。”
“滚。”
“那你答应。”
“好。”
屠长蛮立刻放开,还帮崔芄顺了顺衣衫:“我今早才换的衣服,不脏。”
崔芄还是转身回卧房,重新换了套衣服。
屠长蛮:……
好像发现了制胜绝招?
收拾好白箱子,二人很快出发。
“我那边操作好了,这块牌给你,你凭此牌进,那老头排斥官家的人,我不能露面,只能在暗处悄悄看着,你得靠自己……”
屠长蛮有点不放心,一路叮嘱,崔芄却没什么情绪变化,淡定从容的,好像只是寻常接个活,完全不知道这里边有什么暗潮涌动。
这事显然不是寻常接个活那么简单。
“——你是何人,何故上门!”
死者父亲代志行满面不善,气势汹汹:“可是官府之人!我说过了,我女枫娘不可能自尽,必与她那常年不归家的丈夫皮承明有关,你们不抓了人,休想靠近我女儿!”
崔芄视线滑过覆着白布的尸体:“某名崔芄,非官府之人,携白箱前来,为亡者入殓。”
代志行盯了他片刻,从白皙俊逸,没什么表情的脸,到手上冰冷肃穆的白箱子,眼睛渐渐眯起:“我女儿自缢身死,勒的有点狠,可不怎么好看。”
崔芄眉目安静:“所以她更该被珍重对待,体面的与世间告别。”
代志行:“她的身子可都硬了。”
崔芄:“所以我们得赶时间。”
你为什么还不滚开?
代志行阴了眼:“我女儿之死牵扯极大,擅自插手,恐出纰漏。”
不是官府的人,都敢直剌剌上门,你凭什么,出了事谁负责?
“你尽可让官府来寻我。”崔芄已经放下白箱子,“我可以开始了?”
一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倒挂在窗外屋檐的屠长蛮差点摔下来,这是不是有点太危险了!崔郎那细白颈子怕是扛不住!他要不要冲!
碧纱橱侧,武垣莫名想起了昨夜隔壁邻居手手里的刀。
寒光凛凛,不惧不屈,自我的不顾别人死活,一如现在,眼底一片宁静,惧怕警戒担心都没有,好像在说——你敢下手,我就敢死,谁不敢赌谁是孙子。
美人果然很危险,还有点疯。
代志行举着刀,泛着红血丝的眼睛写满疯狂:“我若说不行呢?”
崔芄未动:“生死大事,入土为安,逝者去的体面,活人才得慰藉,让别人同情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你,给予关心善待不好么?”他侧眸,看向代志行残了一根小指的右手,“债主都能宽容你几日。”
屠长蛮真从屋檐上掉下来了,一个紧急拧腰小翻身,轻轻落在地上,满脸大骇!
他没说这家的事啊,崔郎怎么知道的!
枫娘子是一年前被父亲代志行做主,嫁给商人皮承明的,说是嫁,其实就是卖,聘金彩礼早花完了,代志行是个赌鬼,欠着不少高利贷,而今守着尸体不让验,不让官府碰,不过是想把事情闹大,多讹点钱,任何能在这个方向上帮忙的路子,他怕都会听!
把事闹大没关系,可把事闹烂了,尸体腐坏不能入土为安,别人骂的可是他,若要利用这件事,挽回点名声,反而更有法子要钱,姑爷不多给点,舆论过不去,生意都做不成,眼前近况处理不好,还不是自己的责任……
崔郎有点子厉害,这是攻心啊!上回在灼娘子家,一家人感情深,他就动之以情,迅速得到丧家尊敬和认可,现在别人在乎的是钱不是人,他循以利引,总能有说服别人的角度,好让自己接活顺利。
他猜下一刻就要——
果然,代志行手中刀果然放下了,让开路,让崔芄干活。
碧纱橱里,武垣似笑非笑。
——原来不是疯,是有策略。
这样的美人若是想杀人,得有多容易?
就是腰也太细了,还是衣服穿的太薄?小竹子似的,就不怕冷?
崔芄同样要了温水和架凳,只是这一次的温水,因要缓解尸僵,温度要更高一些,浸过帕子后,也并没有直接贴到皮肤上,而是中间隔了一层纸,别人不明就里,只是觉得过程更加肃穆了。
尤其配上死者青肿的脸,怪异的的神情,更为吓人。
崔芄动作始终不急不徐,让人们的心也跟着静了下来。
“……逝者鞋跟坏了,换一双吧。”
好似只是温馨提醒家属,实则办过案的官府中人立刻就能明白这话什么意思。
为什么鞋子鞋跟坏了?不是眼睛看的到的,最容易脏的鞋面,不是摩擦最多,最易坏的鞋底,而是鞋跟,什么情况下,一双鞋别处没什么损伤,偏偏鞋跟坏了?
挣扎的时候。
后背位被制住,腿脚挣扎,鞋跟必然磨损。
枫娘子真是上吊死的?还是被勒死,被拖拽……动作如此剧烈,手上必然也会有痕迹。
果然,下一刻,崔芄似乎有点为难的看着死者的手:“指甲坏成这个样子,不易描补,得加钱。”
代志行立刻梗脖子:“叫皮承明给!他娶的妻他管!”
崔芄细看死者的手:“指甲颜色暗紫,需得涂蔻丹——”
代志行:“给她涂!皮承明敢不给钱!”
指甲颜色不对,一般两种可能,中毒或窒息,现在看,窒息的可能性大,但中毒方向,官府查案也是要排除的。
屠长蛮恨不得拿个小本子记下来,他就说崔郎行!就是没想到这么行!
枫娘子尸体是从房梁上卸下来的,所以她应该是被人勒死后,吊上了房梁?
“逝者手中有物——”
崔芄以热水化解尸僵,从枫娘子手里拿出一样东西:“翡翠袢扣,请家属收好。”
所以在被勒死时,她有过挣扎,还抓下了对方衣服上的袢扣?
不可能是她的,跟她身上的衣服不搭,个头略大,这袢扣必然是男人的,有钱,且品味不错。
“枫娘子唇脂全花,颜色有些特殊,补不了,只能全部擦掉重上……”
女子但凡上过妆,举止都会很注意,纵有喝水吃点小点心的行为,唇脂花了,也只是花一点,不会全花,能花的这么厉害……
她生前不久,曾与男人有过亲密关系?
或是激烈缠吻,或是被人强吻,力度小了,不会是这个表现。
且唇脂花的这么厉害,会不会在男人身上留下痕迹?颜色特殊,就比一般人好找。
崔芄静静做着事,问:“枫娘子夫婿何在?”
“——催催催就知道催!”皮承明揉着额头进了房间,一身的酒气未消,“她死了我的家业可没死,一堆活儿等着我干呢,她自己上吊跟我有什么关系,官府来了我都不——呃,这位是?”
代志行阴阳怪气:“姑爷可舍得回来了,怎么着,钱带少了,平康坊的姐儿没留你?”
崔芄明白,还真是巧了,人这时候回来了……
真的是巧合么?
他视线微移,滑过对面的碧纱橱。
“某姓崔,名芄,为枫娘子入殓。”
皮承明直接后退三步,离得远远,道了声晦气。
崔芄面无波动,问:“尊夫人喜欢什么妆?”
“妆?”皮承明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可笑,“女人的事,你问我?不过就是寻常那些,还能玩出什么花来?”
崔芄:“若无特殊偏爱,我便自己看着办了。”
皮承明懒洋洋坐到椅子上:“你看着办。”
所以这个丈夫,对妻子并不了解。
崔芄:“我观她发式,似是少了支发簪,常用之物还是在身边的好,不知东西收在何处,可否取来?”
“呵,她这样子,不是自己弄丢了,就是给了人呗,”皮承明皮笑肉不笑,“我怎知会在哪里?”
代志行:“你少自己□□有屎,就觉得别人都不干净,枫娘的簪子没准就是不小心掉了!”
皮承明:“那起子府兵不是把我家都犁了几遍,寻到了么?”
“你——”
“我什么我,你不信,就去外面多寻寻,她近日经常出游,坐着那璎珞马车到处走,谁知道都去过那儿,你要能寻到,我真就不计前嫌,换你一声岳父!”
“那马车是你给的!”
“车是我给的,游玩地方可不是我选的,你问我还不如问马夫,她死前不是去过含光门街,不小心丢了个荷包,又走回头路捡回来了么,没准簪子也丢在那里了呢。”
两个人互相阴阳怪气,皮承明很明显,在指责枫娘子跟什么野男人私通,代志行为了好要钱,多要钱,维护枫娘子名声……
更关键的是,崔郎就这么慢条斯理,几句话,直接把案子摸了个差不离?
怎么发生的,过程可能有什么关窍,嫌疑人,死者的人物关系……什么都有,他来一趟,案情直接一大片明了。
屠长蛮暗叹,该早点让他来的!要是天底下都是崔郎这样的人才,官府得多清闲!
点到为止,崔芄又不说话了,低头认真给死者上妆。
逝者面目青肿,有点不太好看,但化妆术就是这么神奇,崔郎有太多遮盖手法用以应对,一层层不同颜色的底膏妆粉,逝者肤色一点点改变,慢慢和寻常无异,以小小的色差打造阴暗效果,看起来比之前瘦了很多。
枫娘子本就是个纤瘦美人,鹅蛋脸,琼鼻樱唇,眉笼轻愁,我见犹怜,裙子精致,是别人绣不出的色彩和鲜活,映衬着美人面,更为娇艳动人。
她是绣娘,有一手双面绣绝活,布料是她的画布,绣线是她的颜料,她在一条条裙子上尽情泼墨挥洒,舞动着属于她的人生。
这是她做给自己过生辰的漂亮裙子,织绵耀金,灵蝶恋花,翩翩飞舞,每个针脚都带着对未来的期盼和愿景。
她本该穿着它,漂漂亮亮的坐在花前,接受众人的惊艳与祝福。
可惜却成了她在世间的最后一条裙子。
第一次见面,印象如何?
武垣(回味):他很危险。
崔芄(嫌弃):和传言一样。
屠长蛮(摸下巴):传言都说我们十三郎行事太狗……老大他在骂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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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美人很危险,还有点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