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清幽仿佛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里她又回到了霞光满天的玄冥峰上。那时蓝识还未转性,日日关心她的功课,细心传授她武功秘法。
因着景清幽是秘密进玄冥峰练武,除了蓝识和老师父无人知晓,便将她单独留在了后山上。
白日里蓝识去玄冥大殿教授其余弟子武功,景清幽便在庭园里打坐、看书、种花。日暮后蓝识充当她的先生,回山上检查她的课业,待夜幕时分,寂静无人时,蓝识再继续教授她武功心法。
景清幽上玄冥峰是为了习武以抑制心疾对自身的伤害,但蓝识懂得多,对她要求严格,不仅晚上练功,白日还要读书练字。景清幽也不觉负担,她心里把蓝识作她师父,她的话她不敢不从。
月末里景清幽心疾发作时,便会在院里舞剑挥汗如雨,直到筋疲力尽,虚弱晕厥,这次心疾才算熬过去。
心疾过后的景清幽会体虚身子弱,需躺榻上修养几日才能恢复往常,蓝识几年间皆细心照料,景清幽是打心眼里将她认作了师父。
某日里景清幽叫了蓝识一声师父,蓝识先是一愣,随后冷声说道:“别叫我师父。”
景清幽当即被泼了一头冷水,她心气高,之后再也没叫过蓝识师父。
只是一个称谓而已,蓝识照旧像往常对待她,景清幽如是。
前几年师徒俩相处地融洽,但自从门派里来里批新人,一切都变了。景清幽是如何也不会想到,平日里自恃清高的人,竟也有耽于爱欲的一日。
蓝识爱上了一个弟子,那段时间的蓝识好似年轻回了妙龄时,言笑间总有抹不开的蜜意,其实蓝识也是才及笄三年,景清幽理解那是少女的春意萌动。
可未曾想这是悲剧的开端。
那弟子允诺会与蓝识相守一辈子,可是,自他下山后便没了音讯,蓝识不信他是背信弃义之人,下山去寻他,去往他老家,才知正巧是他大喜的日子。
黄昏时分,宅子门前赶这趟红喜事的人多,宾客如云的门前,只有蓝识眼里无光。
众人皆欢天喜地地迎接两位新人拜天地,敬高堂,望着这喜庆的一幕幕,蓝识在门外终是忍无可忍,就这么明目张胆地闯入了堂下。
负心汉的爹娘吩咐家丁将闯入者赶出去,可他们哪是蓝识的对手,蓝识已恨意入骨,杀红了眼,将拦她的家丁个个打得半身不遂。
直到那男人亲自向蓝识说了番话,“我娘以死相逼,我不是不爱你,我只是无法娶你。”蓝识才彻底死心。
是啊,他最终没娶阿姐,也没娶她,娶了另一人。
至此,蓝识终于懂了,她爱上了一个懦弱的人,他一次又一次地在欺骗她,他想从她这儿获得精神慰藉时,便拥有了短暂与家族对抗的决心来寻她,可最终,他不敢摆脱家族的荣膺,他甚至从未拥有过为她与众人为敌的决心。
蓝识恨自己遇人不淑,更恨自己识人不清,心灰意冷地回了玄冥峰。
至蓝识说要下山,景清幽一直都没再见到蓝识人。后去找老师父,才知道蓝识回山上后被关幽禁了。
老师父本欲让蓝识在幽谷里清醒,以涤净内心的执念,可惜蓝识执念不仅未除,反而郁结于心,生了一场大病。就此,蓝识的身体越来越羸弱。整日卧在床上,对着窗外的景色发呆。
景清幽去她屋里看她,眼睁睁地看着眼前人换了副模样,蓝识卧在床榻上,眼里黯然无光,她已是从清冷卓绝的武学传人沦为了为情堕落的弱者。
就这么日渐消瘦,老师父早已对蓝识失望透顶。
景清幽守在床榻前,告诉她:“玄冥峰的下位真师已经选定了,是白祁。”
闻言,蓝识只笑了笑。
随后嗓子深处挤出了句:“她值得。”
景清幽怒了,“她值得什么?次次比试都是你优于她,老师父也是更看好你,你这是自甘堕落!”
声音回荡在屋子里,蓝识沉默着。须臾,她讲了个她与那男人的故事。
“其实我们儿时便相识,我是从姨娘肚子里出来的,而他是范家的嫡长子,我一直都清楚我们不可能,但是他又那么好,我终是对他动了情。可命运果然不会偏向我,不是我的终究不是我的,父母指婚,将阿姐许给了范家,他要娶的人是阿姐不是我。”
再说出这些话时,蓝识竟意外的平静,面无表情地继续道:“不仅如此,爹和大娘为了钱财还要将我许给一个已年过半百的老头作续弦。我当然不愿了,连夜出逃,遇到了我如今的师父,求着她才留下了我,这才摆脱了噩梦般的生活。”
“可他时隔多年上山来寻我,说他没娶阿姐,一直在等我,我以为他想好了,甚至我还傻傻地准备离开玄冥峰随他而去,可是等来的却是他和别人成婚。如今想来,真是愚不可及。”
蓝识日益颓废,老师父嘱托景清幽带蓝识出去散散心,云游神州大地,念着世间的诸多美好,便再没有时间感伤了。
好在她答应了,蓝识与景清幽走访了大燕的山川湖海,感受各地的风土人情,与来自五湖四海的人谈天说地,甚至赶上了高昌与大燕交好,边境开放的好时候,俩人一同去了高昌,体验了异族文化。
蓝识的精神状态确实看着比从前好了许多,就是不知为何对景清幽比从前更严厉了些。蓝识提问景清幽若答不上来,便会遭打手板。景清幽和她较劲,背书日益勤勉,绝不想让她如愿。
回玄冥峰后,不知为何,蓝识的身子却一年比一年差,心结解开了,但是身子骨却抗不出岁月的摧残。
蓝识的武功自她下山伤了人后便依照门规尽废了,这无疑又是一重击,蓝识甚至都没她阿娘大,却似老婆婆日日拄拐生活了。
回京前一日,景清幽最后去探望了蓝识的院子。
虚弱的蓝识突然间对景清幽说了句:“阿幽,别爱上男人……”
景清幽嗤笑一声,道:“爱上男人不是错,你笨才是错!”景清幽绝不让蓝识看见她泛着水光的眼眸,背着身子跑了出去。
盯着头顶的横木,蓝识发出了一声冷笑,眼里满是天道不公的悲愤。
不曾想,最后一别竟是永别,回京的次日,景清幽便收到了来自玄冥峰上白祁的手信,说蓝识已于昨夜去了。
收到信那刻的心情,经过梦的回温,两年后依旧深深刺痛着她的心。
深夜梦回,忆起悲伤往事的景清幽醒来犹如七窍出走,魂游天外。
好久没去看她了,想必一人在后山上挺孤独的。
景清幽醒来后,两老才算是彻底放下心来。一夜里景清幽都在冒汗、呓语,可把苏凛柔和景仲明吓得难以入眠。
景清幽动了动身子,才后知后觉左臂有点疼,瞅了眼已被包扎好的左臂,应该让阿爹阿娘担心了吧。
苏凛柔和景仲明听到下人传报阿幽醒了,赶忙在夜里起身穿好衣服过去。
“阿幽!”
景清幽坐在床上,还未见人,便听到了阿娘的声音。
俩人凑到景清幽床榻边,眼里满是担忧。
“阿幽,可好些了?”“还有没觉得不舒服的地方?为父赶紧再去将大夫找来。”
对上面前俩人担忧的问切,景清幽笑道:“我没事了,爹娘不用再担心了。”
苏凛柔拍拍胸口,“哎哟,可真是吓死娘了,还好阿幽没事。不过,心疾怎会提前呢?”
景清幽摇了摇头,“不知,也许是饮了酒的缘故吧,您二老不用担心了,我都能应付的。”
稍一思索,景清幽对着二老说:“阿爹阿娘,我想回一趟玄冥峰。”
景仲明和苏凛柔对视一眼,应允了。
次日一早,景清幽坐着马车去了玄冥峰,对衙门里称染疾告假。
应祉整夜未眠,翻来覆去地想不通景清幽怎么了,打算一早去刑部衙署找人。结果去了却被告知景郎中不在,一早景相来替景郎中请了假。
“可有说是因何告假吗?”
小吏想了想,“好像说是染疾了,具体没说是何病。”
染疾?那昨夜也是因为发病了才那样?那为什么要舔……
昨晚的她像是变了个人,眼里明明有汹涌的杀气,却好似被压制着。应祉满腹疑问,迫不及待地去了景府。
待到景府门前,却又被告知景清幽不在。
“应少卿,您来的不巧,小娘子一早离府了。”
“那去了何处?”
“恕小的也不知。”
应祉大失所望,看了看大门,也不好冒昧进府叨扰。
转身的一瞬间,一位妇人从大门出来了。
苏凛柔瞧了眼一旁高大的郎君,“这位郎君是来找谁的?”
门口的家丁答道:“是来找我们小娘子的。”
应祉听了声音,转身来向苏凛柔行礼。“想必妇人是景夫人吧,晚辈冒昧。”
苏凛柔知道前些日子阿幽和大理寺少卿携手查案的事情,昨夜又是应祉和阿幽一同进的宫,阿幽犯病的事,应祉莫非知道了?
“应少卿,进府来坐坐吧。”
苏凛柔走在前面,忙叫侍女去沏一壶好茶来招待应祉。
“应少卿,不用拘礼,坐吧。”
应祉安坐后,竟不知从何说起才不显冒昧,毕竟他与景清幽也只是做过短暂的同僚,问出来怕景夫人多想。
“景夫人,昨夜我瞧景郎中身子好像不太舒服,不知回府后如何了?如今景郎中是整个长安城乃至圣上的恩人,她的安危牵动着众人的心。”
苏凛柔一听,心里笑了笑,不知这众人里有没有应少卿啊。暗自腹诽,但依旧得保持长者的庄重。
“多谢应少卿的担忧了,我家阿幽身体没大事,今早去庙里祈福了,这才不在家。”
应祉眼低垂,若有所思点头。侍女过来斟完茶屈身告退,应祉习惯地点了点头。
苏凛柔目光寸步未移地盯着应祉,这郎君有礼数,莞尔一笑,道:“不知应少卿是否婚配啊?”
应祉被问愣住了,回道:“不曾。”
苏凛柔微微笑了笑,“那应少卿觉得我家阿幽如何?”
一旁的俩侍女掩嘴偷笑,一听就知道夫人是在为小娘子择婿了。
经景夫人这么一问,应祉也知她一番话下来是何意了。不自然地眨眼,竟有些从未有过的腼腆,“晚辈与景郎中一趟案查下来,深深为景郎中的谨慎、细心,以及她的责任心所动容,她也给大理寺众人立了范。”
唉,苏凛柔心里惋惜,还以为他是对她家阿幽有别样的心思呢。既然没心思,那就送客了。
另一头,前往玄冥峰的路上,越往山上去越冷了,马车里的景清幽裹紧了大氅。景清幽没往玄冥殿拜访现任的掌门,直往后山上去了。
景清幽带了壶酒,打算好好让她尽兴一次。
山上的寒风刺骨,呼呼作响,回荡山谷。景清幽随意寻了一草垫,坐在蓝识墓前,将酒尽数撒给了她。望着她的墓碑,只是无言。飞禽掠过,发出“咕咕”几声。
萧瑟的秋风声里,悠悠传来一声久违的——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