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刮过的风都还带着冷冽,吹在空中呼呼作响。男人略微凌乱的眉毛皱成一团,强装镇定问:“你怎么发现的?”话说出口才发现自己不打自招,改口也已来不及。
天色昏沉,衙门除了当值的人陆陆续续出了门,说笑声从不远处传来,谢筱见人多眼杂,抓住贺听竹的手走到一旁偏僻的巷子里,他将人按在墙上,又重复了一遍,“你是怎么发现我恢复了记忆?”
贺听竹蹙眉,“疼。”
男人很快松了手,悻悻站在一旁,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她叹气,“太明显了啊,你和没恢复记忆的时候简直是判若两人,很难不让我发现。”
“怎么会呢?我明明装得很好...”谢筱露出懊恼神情。
扮个傻子有什么难度,他怎么可能会露出马脚?他背靠在墙面,百思不得其解。
贺听竹有些忍俊不禁,笑道:“眼神是装不出来的,他没有那样精明的神情,更何况我和你相处这么久,别人分不清你们很正常,我分不清的话就有些奇怪了。”
谢筱心中闪过几分怪异的感觉,总觉得她语气像是很是失望他恢复了记忆,他有些烦闷,没恢复记忆时候那种傻呵呵的人有什么好值得留恋的。
他憋着气,面上仍旧云淡风轻。
“我确实恢复了记忆,但是因为一些私事不得不对你隐瞒一些时日,等着再过些时日便告诉你,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发现了。”
贺听竹打断他,“你年岁几何?”
谢筱一愣,下意识回道:“十八。”
“在家可否有婚配?”
“不曾...”
贺听竹舒了口气,听到答案后握紧的手松开,心中的担忧并没有发生。
在两人长久的沉默之间谢筱开了口,“你问这些做什么?”
天色昏沉,巷子洒满晕黄的金辉。贺听竹单手勾起被风吹乱的发丝别到耳后,皓白如月的手腕上戴着一圈普通的玉镯,在肤色衬托下格外显眼。
当初谢筱将玉镯赎回,满心欢喜地准备两人的婚事,但那都是在没有恢复记忆时候做的,他与贺听竹之间并无半点感情在,若不是念及有救命之恩在身,单单是哄骗他是自己的夫君这一事,都够谢筱治她一个不敬之罪。
“你若是还没有婚配,那我们...”
谢筱忽然出言讥讽,“你只问这些?怎么不问问我姓甚名谁,家世如何?”
见她不说话,谢筱硬着心说:“我姓谢名筱,因为一些意外受伤来到此处,待不久后我家人寻来,自会给你钱财报答你这段时间的照顾和救命之恩。”
贺听竹笑容一僵,“你这是何意?”
“我家住京城。”
只此一句贺听竹便弯下嘴角,水一般的眼眸起伏翻涌着情绪,她如何不懂谢筱什么意思,无非是委婉告知她两人身份并不相配,在村民口中的流言蜚语中都能刀枪不入,却因为他这句饱含深意的话心碎。
但她听见自己声音十分冷静,仿佛开口的是另一个人似的,“那天是你说的对我一见倾心,甘之如饴...”
所以她才甘愿将真心托付。
这句话像是又把那天的场景展露在谢筱面前一样,他咽了咽口水,磕磕绊绊道:“那,那不做数!你明知道我那个时候失了记忆,更何况是你骗我在先,我对你不曾有半点情谊!”
明明两人之间的联系是由谎言开始,为何他会觉得有些烦躁的,尤其看着贺听竹小鹿一样水润的眼睛更觉难过,这种情绪自他失去母亲庇佑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也只能慌张否认。
不曾有半点情谊。
“好...,你说得对,是我说谎在先。”贺听竹眉目舒展,声音轻快,“你刚才说什么?”
“那不作数...”
“不是这一句。”贺听竹迎着阳光踏出巷子,她有些想念贺狗儿,但是她也知道那个满心都是她的人彻底消失了,毫无痕迹地死在了那个雪夜。
她回头,言笑晏晏,面容比六月鲜花还灿烂,让谢筱无端有些失落。
“谢...筱,谢公子是吧。”嘴里念了一遍这个陌生的名字。
谢筱颔首。
“谢公子之前所说报答我的救命之恩,民女想知道究竟能给多少?”
谢筱嘴角一抽,心中失落的感觉被这句话全然扫光,他声音有些哑,“你想要多少?”
贺听竹转着手腕的玉镯,“不知谢公子身家能否给得起?”
谢筱也跟着出了巷子,语气带着骄矜,“你放心,要多少都行。”
她心中掀不起半点喜悦,但仍弯着新月似的眼睛笑说:“我要足够我一世荣华富贵的钱财。”
谢筱冷笑一声,“好大口气。”
镇子上卖包子的小店冒着热气,让贺听竹想起有一次两人来镇子上就买的这一家的包子。
两人忙了一天处理好猎物来镇上卖,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想着在镇子上吃点东西。但当时天色已晚,除了酒楼,小摊子早就收拾着回家了。贺听竹不忍花辛苦赚的钱去酒楼一顿饭就花光,寻寻觅觅才找到这巷子口有家卖包子的小店。
他们恨不得往胃里塞十几个包子,但店家卖了一天只剩下了一个,不管怎么劝说他都不吃,最后还是贺听竹故作生气,这才一人一口吃完了包子。
其实这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但当时他小心翼翼每次只咬一小口的样子让贺听竹记到了现在。
他当时说:“我吃饱了,娘子吃。”
傻瓜,这让她怎么信,平时能吃三碗的人连半个包子都吃不下。
这次小推车上放着好几屉包子,足够贺听竹敞开了怀吃,她付钱要了两个,将其中一个包子递给谢筱。
“难道谢公子的性命不值这些?”
谢公子谢公子!她只会喊这个吗?谢筱看着她满眼只有钱的样子有些气极,轻轻推开她递过包子的手咬牙切齿说:“值,当然值,待本公子走的时候,定会赠你一世的荣华富贵!”
不顾他远走的身影,贺听竹咬开饱满的包子皮,慢慢咀嚼着咽了下去,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她的胃口越来越小,对食物的**近乎为无。
勉强吃完一个,贺听竹其实已经有些反胃,但她还是一口接着一口吃另外一个,直到一股恶心的感觉涌上心口,这才停下有些怄气的进食。
店主是个慈祥的婆婆,她认出了两人,笑着打趣道:“夫妻两个吵架了?”
她轻轻点头。
婆婆又说:“过日子嘛哪能不吵架的,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就和好了。”
贺听竹说:“好的,谢谢婆婆,包子很好吃。”
但这次贺狗儿不在,她实在是吃不下了,在卖包子的婆婆看不见的地方她将咬了几口的包子毫不留恋地扔了。
回程谢筱居然还在,两人坐在颠簸的驴车上一路沉默,到家后谢筱说:“这段时间算本公子在你这借住,待我家里人回来少不了你好处。”
说到这谢筱自己都觉得脸红,好像有些太不要脸。
都怪恢复记忆之时听到这人晕倒的消息,便和李容泽匆忙分别回了家,只留下山柳接应,不然怎么可能一点儿银钱都没留下,他又不可能和山柳一起挤在山上那个破屋里。
贺听竹自觉拿出另一床被子铺到炕上,并未说话,谢筱反而觉得她在暗暗嘲笑自己。
“我家中真的很有钱...”
贺听竹从这句话捕捉到他的别扭,嘴角勾起淡笑,“我信你。”自从得知他的年龄比自己小七岁,更觉得眼前之人只是个涉世未深的贵公子。
她将被子叠好塞给他,在对方疑惑的神色中说:“旁边那间放杂物的小屋里有张小床,麻烦谢公子这段时间先委屈一下,诺,盆子都给你准备好了,你盛些炭火过去睡吧。”
谢筱睁大眼睛,“你要我睡在那儿?”
“不然呢?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有些不合适吧。”她无辜道:“难道谢公子想让救命恩人睡在那?”
谢筱一把夺过被子,阴沉着脸出了门。
她吹灭灯烛,屋内陷入黑暗。
明和二十一年,春天如约而至。
时光匆匆,两人不咸不淡相敬如宾地度过了一月有余,仿佛之前的恩爱全然不在,他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借宿客。
就连钱虎都察觉到不对劲,但这段时间他娘生了病,也无暇顾及她家的事情。
最近整天不见谢筱的身影,贺听竹心中隐隐约约察觉到他要走的时间可能要到了,从年后那场大雪后木鱼镇再也没下过一场雪,就连出行最方便的水路都开通了。
今日谢筱反而安安静静待在屋中,总是趁她不注意盯着她,贺听竹还以为是自己脸上有东西,于是问他,“盯着我做什么?”
谢筱转过脸,冷言冷语道:“谁看你了,本世...本公子什么美人没见过?用得着盯着你目不转睛的看?”
贺听竹纳闷,这人又闹什么脾气,说句话都要呛人。
但她今日有事在身,懒得搭理他。
出门的时候谢筱急急喊住她,“你出门干什么?”
贺听竹没回头,揣着钱袋子便出了门,扔给他一句:“去镇上办点事。”她最近总觉得身体乏累,吃不进去东西。
村子里唯一的“大夫”贺三伯自从被打了十棍子在牢里关了些日子,出来便顶着老了十几岁的脸说从此他家和贺听竹彻底断绝关系。
就连贺听竹都感叹果然祸害遗千年,这老东西居然还不死。
她走后谢筱看着手中折叠的信件,喃喃自语道:“偏偏今天有事,到底还要不要荣华富贵了。”
他将信展开,这正是前几日山柳收到的传信。
上面说魏国公在朝中将谢元封为世子的奏折递了上去,但皇上还未拿定主意,安王已在赶来的途中。
谢筱算了算从京城到云州的路程,估计他们就是这一两日到,又听说县令郝岳昨日接待了一位大人物,那位大人物估计**不离十是安王。
正想着,钱虎气喘吁吁地将门推开,大喊道:“贺哥!外面来了一大队好气派的人马,说是要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