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宙用了几天交代了公司事务,这就要带着陈戟前往北京。
简橙自打知道君宙要回北京,就成天骂骂咧咧——近期要投的大标直接落他手里了,最后成败君宙倒是不用担什么责任,他压力山大,成天挂着对黑眼圈去公司。
陈戟的老师事业刚起步,他倒是说扔下就扔下,说什么老师也要放暑假就把手里的一两个学生搪塞过去了。
航班在首都机场落地,这一次,君宙全程牵着陈戟的手。
陈戟一下飞机,便觉得鼻腔干干的,嗓子也发痒。
两年间自己到了北方就总是生病,尤其北京,哪个季节来都要水土不服,也说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
路过免税店处,陈戟流下了一串鼻血,把君宙心疼坏了,刚来便恨不得赶紧回去。
他牵着“弱柳扶风”的陈戟,一直牵到了家里。
“君宙,你家有管家呀。”
出租车穿过密林,君家在林深处,远远地,陈戟看到了薄暮下的铁栅栏门,门外站着个灰白头发的穿西装的男人。
“……嗯,那是葛叔。”君宙看着从小看自己长大的管家,忽觉他其实也比君琳看着亲近。
陈戟下了车,伸着脖子看铁栅栏门内的花园、豪宅。
别墅整体是灰色的,看着压抑,却实在是很壮观。
这些在君宙眼里,和自己毫无关联,因为这是自己记忆中的地狱,现在他们走着的路,是他儿时被绑后血淋淋淌过的,独自回家的路。
葛管家微笑着朝陈戟点了点头,又对着君宙:“少爷,欢迎回家。”
君琳坐在三楼房间的落地窗边,低头,便看到了并肩而来的君宙陈戟。
她眼睛却在陈戟身上锁着,停留许久,直到看不见他。
烟雾缓慢地从她口鼻漫出,抽了大半的雪茄被她蓦地按到一旁——女秘书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手上捧着沉重的水晶烟灰缸。
有烟星溅到她手腕上,滚烫,她却不动不吭。多年了,一直如此。
“瑶瑶,”君琳缓缓开口,眼睛却依旧看着窗外,“下个月你生日,想要什么?”
周瑶微笑:“君总,不要什么。”
烟彻底熄灭,君琳收回手,眯了眯眼:“你二十九岁生日啊……那整六年了。”
她家事不多走心,算日子许多都是用周瑶的年龄来算,那年周瑶当上她的秘书,也是那年,她和封肖离婚。同样是那一年起,唯一的孩子君宙再也没回过这个家。
“那他现在应该和你进公司那年一般大。”君琳抬了抬眼,罕见地露了丝笑。
周瑶笑而不语,手稳稳地托着烟灰缸,背挺的很直。
陈戟算是见识到了什么是大户人家,进门后,君宙此刻格外注意陈戟情绪,一手拎着包,一手握紧他的手。
“去了里面无论发生什么,有我。”家用电梯里,君宙轻声对陈戟说。
陈戟朝他笑笑:“没事,我不怕。我还挺开心的。”
“开心?”
“看看你长大的地方,挺好。”
君宙听了,自己紧绷的神经也微微放松,他指着缓慢运行的观光电梯外的一片绿地,说:“那里之前有球网,我小时候放假会叫朋友来打网球。现在拆了。”
又指着外面的一棵巨大的枯树,说:“小时候和几个朋友偷了园丁的敌敌畏,把那棵树打死了,之前长的挺密。”
电梯门随着“叮”声打开,三楼的走廊里,迎面是一尊全身雕塑,君宙用略嘲讽的语气道:
“这雕的是我姥爷,小时候我在这上面撒过尿。”
说来说去,都是“小时候”,陈戟明白,君宙九岁被绑后,就不再是“小时候”了,他的童年在那一年,宣布终结。
只是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从白孔明嘴里直到的,君宙从不和他提。那他也绝不会问。
君琳的卧室门很大很宽,上面刻着暗纹,两只把手是暗绿的翡翠,君宙摸上去,和儿时一样冰凉。
从前,每一次摸到这对把手,他都会迎来一次噩梦。
将要来临的是什么,他不知道,他唯一知道的,就是他自己的决心。
雪茄烟气在房间里弥漫,窗未开,房间密不透风,君琳背对着他们坐在窗边,站起来迎他们的是周瑶。
君宙打量了这个每次见面都过分精致漂亮的女秘书一眼,忍着冷笑,问好:
“妈,周秘。”
“去给他俩倒杯茶。”君琳吩咐着慢慢站起来,周瑶优先伸手扶她,待她站直,才踩着高跟鞋去旁厅泡茶。
君琳转过身,一头黑发瀑般散着,难以看出年龄的脸只画着淡妆,却淡淡透着由内而外的威严。
这是陈戟第一次正面地、认真地看着君宙的亲生母亲——他们眉眼很像,尤其是那对眼睛,简直是照着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只是君琳眼中深不见底,不像君宙望着自己时,满眼全是爱意。
这样美丽而沉着的女人,长着一张不会爱人的脸。
“君宙,陈戟,好久不见。”她嘴角笑着,走过来。
她脸上并无病态,君宙甚至怀疑她生龙活虎,连感冒这种小病都不曾近身。
陈戟愣了半天才叫:“君总好。”那声“阿姨好”实在叫不出口。
她和陈戟对视,然后摆手:“坐。”
沙发上,君宙和陈戟坐在一边,他自始至终观察着君琳,不曾说一个字。
君琳坐下后,只两秒,便将陈戟从头到脚看了个彻底,她语气略沾和善,不紧不慢说:“我的儿子,眼光不差。”
周瑶这个时候端了茶过来,这一次她没出去,而是坐在了一侧的独立沙发上,低眉顺眼,低头看手机。
君宙当然知道,周秘书的一举一动,全是君琳的意思。
但君琳的一言一行到底什么意思,他是不敢妄下定论的。
她一直是个很可怕的人,这一点,没有人比君宙更清楚。
“你们的事,也传了两年了,无人不晓,”君琳低头吹着茶叶,声音不大不小,“我不干涉你们自由恋爱,今后小孩儿你想要什么,直接和我开口。”
“小孩儿”指的便是陈戟。
君宙静静听她说下去。
“我的身体不行了,君宙,这次我们就把股权的事情在董事会弄清楚,”她言语间似已经将一切敲定,“以后坐在君赫顶楼那把椅子上的,只能是你。”
她要说的这些,都在君宙预料之中,而他对于构想中的所有问题,也早就想好了回答。
两秒后,君宙平静道:“可以。但我有个条件。”
君琳微不可查皱了皱眉,嘴上却轻描淡写道:“不是已经同意了你们的事了么,想结婚,去国外领张证,没人拦你。”
君宙摇摇头,用同样缓慢平稳的语调,说:“我的条件是君赫总部搬到杭州。时间不是问题,但江浙沪的蛋糕,君赫要分,且不止要分到一块。”
君琳嗤笑——君赫在江南并非没有产业,只是重工、地产和家族亲缘全在北方聚集,牵一发而动全身,总部哪有说搬就搬的道理。
聪明如她,才不信君宙真会为了集团考虑。她呷茶,缓缓道:“不是这个原因吧。”
君宙沉默,她便接着说:“谈判,总要以真诚为前提吧。”
不比其他家族在谈判桌上长大的长子,君琳其实没怎么管过君宙,原因只是麻烦。
但经她探查,君宙在杭州的事业已远远超过她的预期——她的儿子,像她。
至于她……
或许是因为两年前那天除夕夜,看着窗外纷飞的大雪,她接到了一通回老家过年的周瑶的电话。
她喝了些酒,对君琳说新年快乐,又问:
“你什么时候能好好过个年?”
或许是那一刻,君琳想,自己这些年,好像太累了。
已经累到,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累了。
……
君宙看着自己的母亲,平静道:“这就是我的条件,本来也不需要什么原因。”
他的眼睛很亮,定定地,眼里有底气,也有担当。
他说出的话,那就一定不仅仅是说说。
那一刻君琳竟觉得心安,他仿佛在自己的儿子脸上,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同样背着重担的自己。
她转圜了语气,摇了摇茶杯,说:“……既然你说时间不是问题,你能保证自己能负责,能善后?”
君宙点头。
“你只要能处理好,核心团队在哪里办公都无所谓。”君琳还是偷换了些概念,也算是给自己留了余地。
她话音刚落,时钟敲响,他们在沉默中数过六下钟。
“君总,少爷,该吃饭了。”周瑶站起来,声音很轻,只看着君琳。
君琳点点头,周瑶即刻端走她手里的茶,又伸手扶她。
君宙盯他们片刻,挪开眼睛道:“你身体怎么样?”
君琳平静道:“就那样。”
“……”
她留君宙和陈戟共进晚餐,君宙却拒绝了。
“有点累了,我们直接回宾馆休息,就不吃了。”他说。
君琳倒没有多留,只是同样淡然地点头:“明早公司见。”
“嗯。”
大门口,司机拎过来大包小包送他们走,君琳站在二楼的平台上扶着冰凉的栏杆,低头看着君宙陈戟出门。
君琳轻笑:“他没原谅我。”
她说的不仅是两年前那场绑架,更是从前的所有事。
当年生君宙时,她的长兄偷换了几个妇产医生,想一尸两命,借难产之由把君琳弄死在生产台上。
那是君琳漫长人生中最脆弱的一个小时,她在剧痛中看着口罩下一双双陌生的眼,哭着抓住主治医生的手臂,久久不撒开,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主治医生是个女人,她看着君琳许久,然后默默将手中的针管藏进了袖口。
她心软了,放过了君琳,而自那一天后,手术台上走下来的君琳,再活得不像个“人”。
彼时年轻的她抚摸新生的君宙的脸,自此,她也重获新生,她的名字在圈内一提,便是令人闻风丧胆。
这么多年了,她只要看到君宙,那日的痛苦便在她全身蔓延开来——她注定当不了一个好母亲,因为连她十月怀胎的最亲近的人,都能成为杀她的刀。
周瑶为她披上件衣服,轻轻说:“不管原不原谅,他已经来了。”
君琳点点头,朝周瑶露出今天唯一一次发自内心的微笑。
出了家宅,君宙便觉得空气自由了起来,一切比他想象中的顺利。
陈戟憋到现在,终于问他:“你到底干嘛要把总部搬到杭州?”
君宙看着夕阳下陈戟漂亮的眼睛,笑道:“因为北方你住不惯啊。”
“……”
两个人的影子被拉的很长,逐渐消失在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