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延十八年大年三十,望舒隐于层叠云翳后,天光渐亮,为这辞旧迎新的节日带来一丝暖意。
闻煦早早起身,收拾齐整后便带着小厮往花园去。
禺宁手臂上挎着竹篮,缀在闻煦身后大呼小叫:“郎君仔细脚下!要我说,这时寒气还未散,不如晚些再来,免得沾染了寒气!”
闻煦脚步轻快,偏头对他笑道:“好啰嗦!此时露水还未散,花香最是清雅。等到太阳出来晒干了露水,只剩花香,就太浓烈了。”
“我们是俗人,分不清什么花香露水香,”豫安不紧不慢道,“只盼着郎君体恤小子们,早些回去,让小子们在大年三十少挨些汪婆婆的骂。”
“知道了。”闻煦吐吐舌头,提起碍事的长长衣裾,加快了脚步。
快到花园时,迎面而来几个妇人,见到闻煦纷纷蹲身行礼,为首的笑道:“小郎君是往花园里去?我看靠着墙角那株梅花今年开得最好。”
“我也觉得那株开得最好。”闻煦雀跃道,杏眼弯弯,唇边梨涡一闪。
“郎君与女郎方才起身,小郎君慢慢过去也是赶得上的。”妇人掩口而笑,她们是服侍庄氏的侍女,刚刚值完夜,便多提醒一句。
“多谢姐姐们,我这就去。”闻煦不再耽搁,兴冲冲往花园去了。
行至花园中,果然墙角那株梅花开得最好。
杜元正夫妇喜梅,京城杜府中遍植梅花,每到天寒地冻之际,杜府花园中香气四溢、枝干虬结的梅花便是建兴一景。
返回万绥之后,面对因无人居住而略显荒凉的老宅,杜元正思绪万千,挥毫泼墨,题下陶潜的五言。
久游恋所生,如何淹在兹。
静念园林好,人间良可辞。[1]
装裱好后挂于书房,又请妻子庄氏前来赏玩,对庄氏笑言:“宦海沉浮数十载,不如莳花植木以飨余年。”
庄氏从容答道:“礼乐囚姬旦,诗书缚孔丘。[2]公何必自欺欺人?”
杜元正怅然良久。
墙角那株梅花生得粗壮高大,花苞也结得格外饱满,密密匝匝地挨在一块,还未行至树下,便有花香扑面而来。
闻煦绕着树转了两圈,细细观察过了枝头花盏的大小、颜色和形态,终于选定了一枝。他朝禺宁伸出手,跃跃欲试道:“把剪子拿来,今日我来剪!”
“我的小祖宗,你可消停些,”禺宁笑着把篮子往身后藏了藏,“又要爬树又要剪枝,当心伤了手。”
“这么高呢,你在底下看着豫安,叫他剪便是了。”说话间,豫安已利落地爬上了树,在树杈间朝底下伸手,接过了剪子。
闻煦收回手,嘟囔道:“年年都这样,我好歹是练过武艺的,这点事难道还做不成?”
树上树下两个小厮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在心中苦笑:小郎君那功夫,做个样子糊弄人是够了,若真要他做些什么,就是强人所难了。
杜元正不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迂腐文人,虽然年轻时家贫,拉下了君子六艺中的射与御,中举后特意延请教习师傅,勤加练习,虽不能做到百步穿杨,一句弓马娴熟也是当得的。
在教导弟子上,杜元正也是一样的要求,礼、乐、射、御、书、数一样也不能落下。弟子们都不负期望,上马挽弓、下马赋诗不在话下,杜元正也自得于自己这个“人师”当得尚且合格。偏偏在他寄予厚望的关门弟子闻煦身上,杜元正遭受了不小的挫折。
若说闻煦的禀性天赋,杜元正没有什么可挑剔之处,偏偏闻煦算不上强健的身体,让他颇为头疼。
刚开始习武时,教习师傅布置了扎马步的课业,闻煦乖乖照做,若是没练够时辰,便是累得满脸通红、摇摇欲坠也绝不休息。
花瓣似的唇被咬得失了血色,额发汗湿,抬起的手臂轻微颤抖着,孩童的目光却始终直视前方,被滴落的汗水刺激得眼睛发红也倔强地不肯眨一眨。
捧着茶杯、手巾和水盆的侍女、小厮们急得围着小郎君团团转,也不敢碰他,只好将哀求的目光投向杜元正。
杜元正不动如山,垂下眼细读邸报,掩在衣袖中的手指却不由自主地蜷了蜷。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只听见侍女一声惊呼,杜元正立时丢开邸报,抢步过去接住了力竭昏迷的小弟子,将人抱进了内室。
果不其然,不待月亮升起,吴奉御本月第三次造访了杜府。
重重帷帐后,庄氏守在闻煦床头,接过侍女递来的浸水手帕换下,听了吴奉御的诊断,颔首道:“辛苦奉御。”
“不敢当,”吴奉御含蓄道,“小郎君脉细而无力,是血液亏损、气血不足的脉象,当以养血生血为要,待血液充盈,再行温经通络。”
庄氏不是听话不听音的粗笨人儿,怎会听不出吴奉御的言外之意?这是说闻煦这个虚弱的小身板,需慢慢调养着,待身体强健了再考虑练武之事,如今实在是操之过急。
斜睨了坐在下首交椅上浑身不自在的杜元正一眼,庄氏对吴奉御客气道:“劳烦奉御跑这一趟,如今夜深,不敢耽搁奉御。”
杜元正胡子一抖,咳嗽一声:“我送奉御。”
待到杜元正回到内室,闻煦额上的热度已经退了些,烧得通红的脸颊藏在被子里,只露出秀丽眉眼,鸦羽似的长睫轻轻垂落,在幼嫩肌肤上落下一道阴影。
庄氏替他挽起散落的汗湿额发,将被子压紧了些:“照吴奉御的话,练武先停一停,待??调养好身体再说。”
半晌没听见人说话,庄氏狐疑地转头,就见杜元正支支吾吾、不肯松口,不由大怒,骂道:“你个老匹夫!兄嫂就留下这一根独苗,你还想祸害了去!”
杜元正一心想把小弟子培养成文武全才,还想争辩几句,听见妻子提及去世的闻季与张氏,呆楞片刻。
许是庄氏方才声音大了些,闻煦不安地挣动几下,蜷缩身子,将脸往被子里藏得更深了。
床榻上的动静惊动了两人,庄氏急忙安抚地顺了顺孩童瘦弱的脊背,杜元正目光落在他酷似张氏的秀丽面容上,又对上妻子吃人似的眼神,只好投降,苦笑道:“罢了罢了。”
庄氏这才满意,转头吩咐汪氏与侍女仔细照顾,这才起身,绣着芦苇、荒原与孤月的泥金披帛迤逦蜿蜒,与杜元正一同离去了。
如此,与师兄们相比,闻煦的武课十分轻松,不过强身健体而已。及至他为皇帝伴读,与皇帝一起受骁骑卫教导,虽有名师,奈何学生们并不以此为业,师傅们也不敢严格管教,不过习得皮毛而已。
不过,与建兴那些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娇养郎君们相比,小郎君的身手已经算是出色了!便是花架子,也是全建兴最漂亮的花架子!禺宁十分与有荣焉。
也是因为闻煦武艺不精的缘故,跟随他的三个小厮都有一身功夫,其中以豫安最为出色。
几个呼吸之间,豫安便攀到了树顶,脚卡在树杈之间,从花枝中探出头问到:“郎君,是这枝吗?”
树下的闻煦踮着脚,仰着脑袋指指点点:“就是这枝,慢点,别把花摇落了。”
“咔嚓”一声响,豫安脚尖一点,从树顶落下,落地时轻悄无声,连手里抱着的花枝也不曾晃动。
闻煦上前几步,仔细端详着自己精挑细选的梅花——主干挺拔竖直,枝桠横斜、错落有致,枝头的花苞半开半阖,鹅黄花蕊轻轻颤动,似佳人含羞掩面。清雅香气若有似无,散落在寒凉空气中,为困倦的冬日带来一丝清新。
此时云翳渐散,日光撕开灰白天幕一角,天亮了。
[1]东晋·陶渊明《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其二》
[2]唐·王绩《赠程处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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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折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