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震惊过后,周兰渐渐镇定下来。
厂长给两个新人介绍完工作,就打算领着两人去员工宿舍了。
“厂长。”周兰喊住李跃进,“让那个钟阳给我打下手吧,我的右手用不上劲,干活太慢了。”
钟阳看向她,眼睛亮亮的。
因为右手残疾,周兰进厂只要了一半工资。钟阳做的洗药工没什么技术含量,工资很低,即便给周兰配个助手,两人合起来的人工成本也比一个正常炮制师的工资低。
李跃进略想了想就同意了:“也行,那钟阳,你就跟着周兰吧,有事听她的吩咐。”
“好的厂长。”
把行李放进宿舍,钟阳很快就过来了。
或许是赶的快,他的气息微微有些喘:“周兰姐,我帮您做点什么?”
周兰不自觉的心跳又快了几分,但快跳之后,心里又升起一股无法压制的恶心。她定了定心神,指指旁边的架子:“上面是泽泻,你把它们都筛一遍,再按大小分拣开。”
她的语调有些冷。
钟阳心里的兴奋、激动,陡然熄灭了一半。
“好的,兰姐。”
一天的工作结束,吃完饭,工人们打打牌、说说话,就陆陆续续的上床睡了。
晚上十点,钟阳悄悄地下了床,出了屋门。
凌冽的寒气扑面而来,白天炮制药材的工棚下,周兰已经等在那了。
钟阳快步过去,低声喊了一句:“兰姐。”
黑暗里,周兰轻轻嗯了一声:“外面太冷了,走,去烘干室吧。”
“好。”
烘干室是中间的那个屋子,门关着,周兰却仿佛已经打开过无数次一样,很轻巧的,没有任何声音地推开了它。
两人进去,周兰再把门轻轻的合上。
烘干室里摆着一排排的竹架,架子一层层的,摆满了一个个大而浅的圆簸箕,簸箕里装的都是各种需要烘干的药材。
屋子里的四角、还有正中央,各放了一个蜂窝煤炉,炉子上正跳跃着小小的橘蓝色的火苗,把整个烘干室烘地温暖如春。
周兰的眼镜片骤然接触热气,已经变得一片模糊,她捏着眼镜腿摘了下来:“你不是在神曲吗,怎么会来这里?”
钟阳设想过无数遍,他知道周兰肯定会问这个问题,他无比自然地回答了这个问题:“我来名山市出差,恰好和汤哥联系,才知道你们在下面的县里办事。汤哥说不放心您一个人进厂,反正我的工作结束了,闲着没事,所以就进厂来看看,看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
周兰听完有些沉默。
钟阳也不知道她信没信。
“对了,您事情查的怎么样了,都找到证据了吗?”他转移话题。
“查的还算顺利。”周兰这才重新开口,“人证是充足的,很多老员工都曾参与过仿冒长河的事,只是差个物证,比如账本之类的,能证明三名患者购买的药品是从这里流出去的。”
“这类东西一般都会着重保存吧。”
“嗯,我猜测应该放在旁边的仓储室里,李跃进平时在里面办工,有两次出货,我见他拿着个笔记本,应该就是记账用的。”
钟阳:“汤哥让我跟您说,郑律师已经和报社谈好了,报社暂时不会再跟进报道了。不过在接触的时候,郑律师感觉还有另外一拨人也在压这件事,汤哥去查了查,说基本已经确定了,是市里经销商做的。”
进厂前周兰他们就分析过,事发的天光县在市经销商的销售范围内,平时铺货上货的,经销商难道就迟钝到这个地步,一点都察觉不到药品冒名的痕迹吗?所以讨论后,他们更倾向于,经销商很有可能是参与了青草县工厂的运营。
钟阳带来的这个消息,也让这个猜测更重了一层。
经销商当然可以是好心,或者是维护大家的共同利益,所以才给报社施压。但更有可能,市经销商是怕事情闹大了,会牵连出青草县的工厂。
但,一如长河没有想到事情会传播的这么快,名山市的经销商应该也没想到,自己所辖的一个县里发生的事,会那么迅速的传播到各个经销商之间。
这背后或许有更深的推手,也或许,是经销商们自己已经连成了一个互通的关系网,谁也不知道事实究竟如何。
现在这个工厂里已经没有任何仿冒长河的痕迹了,这段时间的工作,周兰也能感觉得到,这个工厂正在向独立工厂转变,或许用不了多久,它就会有属于自己的品牌了。
“汤哥说,让您平时多小心,如果这个厂子真的和经销商有关系,万一市里经销商的人下来,很可能会认出您来。”
“好,我……”
“谁在里面啊?”一道橘黄的光束扫过窗户。
钟阳悚然一惊。
脚步声紧随而至,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烘干室一共只有这么大,两人避无可避。
周兰抬手当了当晃眼的光线:“李大爷,是我啊。”
“哦,是周兰啊。”老李头的手电筒照照周兰,又照照钟阳,“这大晚上的,你们俩在这干嘛呢?”
钟阳找了个借口:“晚上睡不着,恰好碰见了说会话。”
“哦~~~”老李头的声音颇有些意味深长的暧昧。
他又照了照烘干室的其他地方,没有其他人,火炉也都好好地烧着。
“那行,你俩说话吧,我就不打扰了,说完话早点睡啊。”
说完就走了,还顺手关上了门。
钟阳皱起眉,总觉得对方误会了什么:“他不会和人乱说吧。”
周兰看着老李头离开的方向,声音轻轻的,侧脸在跳跃的火光里显得晦暗不明:“谁知道呢。”
一夜过去,第二天,吃过早饭,众人照常上工。
一个上午风平浪静。
吃过午饭后,不知道是不是老李头跟厂里的人说了什么,下午再上工,人们看过来的眼神就多了很多暧昧和揶揄。
“欸,今天你俩下工了去哪啊,还聊天不,带我一个呗。”
一锅药炒完,钟阳帮周兰刷锅。
工友:“呀呀真勤快,快让周兰给你擦擦汗呀。”
中间休息,周兰顺手给钟阳递了一茶缸热水。
工友:“啊,好贴心哦,我也想要热水。”
周兰好似完全听不见,该干什么干什么。
钟阳被调侃地面红耳赤,跟人解释了好几次:“我晚上出门碰见兰姐,烘干间里不是暖和吗,所以就在里面聊了会。”
“哎呀,明白明白,我们都明白。”
但钟阳觉得他们一点也不明白。
好在大部分工友都是闹着玩和逗趣的态度,但偶尔也有两个白眼过来:“伤风败俗。”
周兰面无表情,看不出情绪。
钟阳看看周兰,也保持沉默。
等人走了,周兰道:“不用理会这些人,我们在这里呆不了几天。”
“我明白。”
他们要去办公室里找账本,找到账本他们就走了。
根据周兰这段时间的观察,李跃进本周末应该会回家。老员工说,李跃进有孩子在市里的高中寄读,周末孩子放假,所以如果厂里事情不多,李跃进周末有可能会回家休息。
三天后,周六。
李跃进下午离开工厂,一直到了晚上八点,天都黑透了也没回来。这也意味着,他今天晚上不会回来了。
深夜十一点,万籁俱寂。
周兰和钟阳在办工仓储用的房间外汇合,院子里黑漆漆的,只能隐约看到各种工棚的轮廓。
工厂大门内侧,盖着一件小小的屋,那是保安老李头睡觉的地方。
钟阳警惕着大门的方向,办工仓储间不同于烘干间,如果被人发现他们出现办工仓储间的门口,这行为就解释不清了。
“不用太紧张。”周兰道,“这个时间点,他不会来的。”
声音轻,但很笃定,仿佛她无比清楚那个老李头的作息。
钟阳一愣,看着周兰的方向有些恍神。
周兰推开手电筒的开关,手电筒蒙着一块手帕,只有很微弱的光透过手帕散射出来。
她把手电筒递给钟阳:“帮我拿一下。”
钟阳接过手电筒,让那些微弱的光线照在门锁上。
锁是最平常的挂锁,配合着安装在门框上的锁扣,牢牢地把门连在了门框上。两人都不会开锁,但可以卸下门框上锁扣的螺丝,把锁扣卸下来,也就相当于打开了锁。
周兰拿出白天选好的一片鸡血藤,鸡血藤质地坚硬,边角正好可以卡进螺丝钉的卡槽里。她右手虚拢在螺丝上,左手捏着鸡血藤,卡紧了螺丝钉,借着巧劲一点点往外拧。
一共三个螺丝钉,最后一个螺丝钉拧下来,木门失去束缚,悄然滑开了一条细细的缝。
但还来不及高兴,“吱呀”一声,开门声在不远处响起。
周兰一惊!
钟阳也猛地熄灭了手电筒!
两人一动也不敢动,紧紧地盯着声音响起的地方。
那是宿舍的位置。
厂里房间有限,男女宿舍都在同一间房里,只在中间垒了一道墙作为间隔。两人等了一会,一个略高些的身影缩着身体走出来,是个男工,手里拿着个暗淡的手电筒,应该是要去上厕所。
两人把呼吸放到了最轻,祈祷着对方能尽快走,祈祷着他什么也不要发现。
但几乎刚祈祷完,一道光线便从两人的身上划了过去。
“卧槽什么东西!”男人吓得滑到在地,手电筒也“咕噜噜”地滚远了,“谁……谁!谁在那!”
大门边的小屋紧接着亮起了灯,老年人睡得浅,老李头听见动静,披着棉袄拿着手电筒就出来了:“怎么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光线四处乱画,最终照到了两人的身上。
周兰捏着鸡血藤,不知是不是吓到了,一动不动。
初春的寒风呼呼的。
钟阳僵硬地转过身,对着远处的两人:“是我啊,钟阳,吓到你们了吧。”
“钟阳?”老李头照了照他身后,两人半夜杵在办工仓储间的门口,任谁都会觉得不对劲,“你后面是谁?你们俩在这干什么!”
钟阳下意识握住周兰的手臂,把她往自己身后藏了藏,
老李头拿着手电筒开始往这里走,他手心里紧张的都是冷汗。
周兰这时在后面拍了拍他,身体更往他身后躲了躲:“是我,周兰,你们先把手电筒关了,让我穿好衣裳。”
钟阳脑仁“嗡”地一声,后背着了火一样,手心的冷汗都蒸发干了。
老李头怀疑地眯了眯眼,到底还是定住脚步,转过身把手电筒关了。
那个男工后知后觉,也手忙脚乱地捡起手电筒关了。
院子里陷入黑暗。
周兰忙去摸索门框上的锁扣,想赶紧把螺丝钉安回去。
钟阳转过身,从她手里拿过螺丝钉,这时才感觉她的手在发抖。
“你握住锁,我拧螺丝。”钟阳低头,在她耳边叮嘱。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过了电一样的颤栗感传遍全身,同时升起的还有无法克制的恶心和排斥。
周兰咬牙压住身体的异样,小心摸到挂锁,握住它不让它发出一丝声音。
钟阳则一手按着卡扣,一手摸索着,很快把三颗螺丝都拧了回去,前后不过半分钟。没有工具,手拧螺丝并不牢固,但至少从外表看上去没什么异样了。
“好了吗?”老李头等得不耐烦。
“好了。”
两人稍微远离门口,做出只是恰好站在门边的假象,周兰也做戏地半藏在钟阳身后。
老李头快步过来,照了照木门,仔仔细细看了,见没什么异样,脸上的表情这才好看了点。
他转身没好气地教训:“你说你们现在的年轻人,这大冷天的在外头,真是……你让我说你们什么好。”
钟阳低着头,一副羞愧的模样。
老李头压着被吵醒的火气,最后紧紧身上披着的棉袄,没好气的走了。
不远处的男工尴尬一笑:“那什么,我去上个厕所去,你们也早点睡吧。”
说完也走了。
院子里恢复安静。
周兰缓缓出了一口气:“没事了。”
钟阳看了看宿舍的方向:“这么大的动静,宿舍里肯定也有人醒了。”
醒的人多了,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人出来,也不方便再做些什么。
“看来今天没机会进去了,只能先回去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