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飞逝,时间转眼进入九十年代中期。
周兰上学不久后,国家就恢复了高考。
她读完了小学和初中,接着又读了高中,而后顺利考上大学,在神曲市中医药大学读了四年药学。大学毕业后,她就顺势留在了神曲市工作。
神曲市位于南方,临江靠海,是改革开放后发展最快的城市之一。
周兰目前就职于长河中草药制药厂,药厂主营炮制中药饮片。厂子在神曲市药材市场有档口,内部也有自己的销售组,算是一家集制药和销售渠道两手抓的工厂。
她的顶头上司有两个,一个是老板卢长河,一个是厂长隋良玉。
卢长河原本一直主管档口的事,但因为近两年国际贸易发展得火热,卢长河雄心壮志不减,开始组建对外贸易团队,档口的事就丢给了厂长隋良玉。
隋良玉每天忙档口忙得脚不沾地,厂内的日常工作几乎都交到了周兰的手上,所以虽然周兰在厂子里的职务是部门主管,但实际行使的权利算是副厂长。
临近下班,采购部采购的药材一直没到,周兰就跟着加了会儿班。
七点半,运输药材的车辆终于抵达。
药材点收无误,周兰签了字,采购部的人拿着文件去财务部,领了货款给供应商结清,这项工作就算暂时告一段落。有了这批药材,档口的需求量暂时就能得到解决了。
周兰收拾东西下班。
工厂在郊区,距离她在市里的家有约莫有半个小时的车程。
郊区的路很黑,也很静。虽然已经是冬天,外面的树还是绿意葱葱的,风一吹过,带起一片沙沙的响。
驶过郊区的路段,进入市里,道路渐渐明亮起来,声音也嘈杂起来。
周兰升起车窗,隔开噪音。又开了会车,她在一家常吃的熟食档口停下来,买了点卤肉和拌菜,然后重新启动车辆,一路开回了家。
她家住岸南小区,这是神曲市内最早的那一批楼盘,当时房价六百块一平,以她当时的收入还远远买不起。
但卢长河极力鼓动,不仅借给她五万块钱,还帮她在银行申请了低息贷款。于是周兰就背着债务,买下了如今这套三室一厅的房子。
房子在三楼,周兰用钥匙打开门,按开灯,关好门后把熟食放在餐桌上,然后去卧室换衣服。
如今她的贷款早已还清,房价也早已从当年的六百一平米涨到了现在的六千一平米,卢长河的眼光是毋庸置疑的长远且准确。
早几年她也曾把父母接来住,家里三个房间,北面的一个她做成了书房,南面的两个她做成了卧室,她和父母一人一间。
但父母在这里住了几个月,实在闲的发慌。吃的不习惯,气候也不习惯,最终还是回家乡去了。
现在房子里就她一个人住,自由是自由的,只是独身在外,难免惦记家里的父母。但再惦记,轻易也回不去,工作忙,只能逢年过节的才能回去看一看。
吃过饭后,她简单冲了个澡,用吹风机吹干头发,之后就早早的睡了。
明天不用去厂里,但她要早起去隔壁县里出个差。
厂里的设备更新换代,旧的淘汰下来,隋良玉就牵线卖了出去。他自然是没空去的,所以就由周兰代他走一趟,把设备运过去,安装好,然后拿到尾款。
次日清晨,吃过早饭,周兰驱车离开神曲市。
工厂方面,车队的师傅们会根据之前安排好的,把设备装车,载着设备和周兰在省道碰面,然后他们再一起前往买方的工厂。
在出市之前,周兰顺路进了一家加油站加油。
加油站里人不多,就她这一个客人,两个加油员都懒懒洋洋的。
她在一个加油机前停好,其中一个店员过来:“加多少啊?”
“加满。”
她熄火下车,站在车旁等待。
按时节算,现在已经是深冬了。
不过神曲的气温不冷,周兰里面穿了件衬衫,外面套了件薄风衣,温度刚刚好。
在神曲住了这么多年,她也算摸清了这个城市的气候,冬天不太冷,夏天不太热,春秋更是气候宜人。
当然,这是说不下雨的时候。
神曲的冬天雪很少,下也是小小的雪粒子,但经常会下雨。而一旦下雨,这里的气温就会变得异常阴冷,裹着厚厚的羽绒服都挡不住。
“好了加满了,十块零两毛。”店员道。
周兰从钱夹里抽出一张十块的,又摸出一个两毛钱的硬币,一并递了过去。
此时又有新客进来,车上下来两个年轻男人,一个二十七八岁,另一个更年轻,看起来也就二十岁上下。
周兰收好钱夹走回车里,和两人擦肩而过。
在错身的那一刻,更年轻的那个男人忽然顿住。
他屏着呼吸,轻轻的轻轻侧首看过去。
玻璃车窗里,周兰成了一道美丽的剪影。像电视屏幕里的画面,她低头系上安全带,然后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发动车辆。
车子随之缓缓驶出了加油站。
直到这时,年轻男人才如梦初醒般,猛地拔步追了出去。
“喂!钟阳!你去哪啊!钟阳!!!”
钟阳只觉得自己什么都听不到了,像画布里的留白,其他所有一切都不存在了,世界里只剩下了她和那辆车。
他找了她很多年。
从雪山,一路沿着山脊,穿过平原,向西北而去。
记忆里,她的家乡有着很分明的四季气候,村里有很多梧桐,每到春天,树上会开满淡紫色的花朵。
然而北方的山村何其之多,星星点点的散落在浩淼深山里,记忆里的方向早就模糊不清,他找了很多遍,始终都没再找到周兰居住的那个村落。
日久年深,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对那个山村的记忆也越来越模糊,他不敢想,他竟然还有再见到她的一天。
他拼尽了全力地追赶,想距离她再近一点,再近一点。
但人和车速度是无法匹敌的,他和那辆车的距离还是越拉越远。
“钟阳!钟阳!”
秦明川开车追了上来,一把将车横在了他面前:“你干什么呢,我们还要赶着去和甲方开会呢。”
远方周兰的车渐行渐远,终于在一个转弯后,再也看不见。
钟阳怅然若失。
好一会,才终于收回了视线,坐进车里。
秦明川看他一副丢了魂的样子,一边开车,一边道:“怎么了,刚才那人你认识?”
钟阳点头:“很多年前认识的。”
“哦。”秦明川没有多问,他的好奇心一向有限。
秦明川是钟阳的同校师哥,毕业几年后自己办了个公司,主营软件开发。随着业务打开,公司里人手渐渐不够,秦明川回母校找人帮忙,从而认识了钟阳。
钟阳是数学专业,不通计算机。不过在帮秦明川设计了一次算法模型后,他就自学了计算机,后来就以兼职的形式留在了秦明川的公司。
钟阳平时在学校上课,工作时间主要集中在夜晚和周末。偶尔的,秦明川谈业务也会需要他做技术支持,就如今天这样。
不过这种情况不太多,公司的技术组一共有两个,钟阳带其中的一个组。顾及他学业忙,秦明川通常都是带另一个组长出去,实在忙不过来了才会让钟阳顶上。
“师哥,你人脉广,你能帮我查个车牌号吗?”
“刚才那辆车啊?行,你把号牌写给我。”
钟阳写在笔记本上,撕下来给了秦明川。
秦明川办事效率很快,隔天就给了他结果。
时间已经是夜里十一点,钟阳和组里的人在公司加班,秦明川不知道刚从哪个饭局上下来,身上还有淡淡的酒味。
“喏,我让朋友直接打了个表格出来,信息都在上边了。”
钟阳接过来。
秦明川:“车子记在长河药厂的名下,法人叫卢长河,地址和联系方式记的都是药厂的。”
“地址在市郊?”钟阳吃惊,原来她一直都在这么近的地方。
秦明川:“A字开头,可不就是神曲市的吗。”
“开着药厂的车,那应该是在药厂工作吧?”
“应该是。”秦明川道,“说起来,长河挺有名的。你不是本地人你大概不知道,我记得……嗯……大概是上高中那会吧,那都十年前的事了。我妈爱煲汤,老使唤我去市场买中药,那会我就见过长河的招牌。”
“那时候它就是个小档口,进进出出也就二三十平米,不过现在做大了,整个中药材市场都数一数二的。我去买过几次药,反正我妈说味挺正,挺香,没想到人家还开着制药厂。啧啧,真是大老板啊。”秦明川很羡慕。
钟阳看着表格上的地址,市郊,他只要骑车一两小时就能到了。
窗外夜色还很深,但心仿佛已经开始迫不及待的飞到了几十公里远的郊外。
次日,钟阳跟学校请了假,一早去郊区,找到了地址里的长河药厂。
太阳刚升起不久,路边的凤凰木迎着金灿灿的晨光,叶片一闪一闪的,在清晨的微风里轻轻晃动着。
药厂大门在树木掩映之间,左侧门柱的位置,竖刻着一列红漆字:长河中草药炮制厂。
除了长河药厂,周围还有很多厂子,看工厂的名称,都是和中药相关的。
这个时间正是早上上班的时候,路上来来往往的很多人。
钟阳等了一会,约莫七点一刻的时候,周兰开着车出现了。她还是开着那辆黑色的桑塔纳,侧脸随着车窗一闪而过,很快就驶进了药厂的大门。
钟阳心跳快的想要立刻冲进药厂里,但又近乡情怯,他往前跑了两步,又犹豫地退了回来。
人已近在眼前,他却不知道要怎么出现在她面前了。
中午十一点半,各个工厂陆陆续续下工。
周兰吃腻了厂里的食堂,中午下班后,就去了附近的一家蒸碗菜馆。
蒸碗都是提前蒸好的,品种多样,有荤有素,上菜也快,是以店里吃饭的人很多。
周兰排队选好餐,用托盘端着两菜一汤一米饭,又在店里等了好一会,才终于等到空位。
她放下托盘,在长条凳上坐下。
桌角放着筷子筒,她从里面抽了双一次性筷子,左手拿着筷子一边,低头用牙齿咬住另外一边,手口配合用力,掰开了两条筷子腿。
经过多年的练习,她的左手已不再像当年那样笨拙,它已经可以帮她解决生活中绝大多数的事。
店里声音嘈杂,碗筷声,老板招呼客人的声音,还有食客聊天声音,带着俗世的平庸和杂乱。
周兰就在这嘈杂中安静地吃着饭。
饭吃到一半时,对面被轻轻的、缓缓的放下了一个新托盘。
“你好,这里有人吗,可以坐吗?”
很陌生,很年轻的声音。
周兰的脑海却蓦地嗡了一声。
声音里仿佛带着什么令她熟悉的深刻至灵魂的东西,她的心就像被击中般,开始剧烈的跳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