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兰“呵呵”两下就再不出声了,只半仰着头,安静地看着半空中的虚无。
她又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去了。
王润香看了周兰好一会,知道她已经过去了那阵激烈的癫狂,她又安静了。
王润香靠着门,感到一阵阵的心倦,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走,吃饭去了。”她倦怠地去拉女儿的胳膊。
周兰扭头一把甩开母亲,她讨厌别人碰她。
“我让你跟我去吃饭!”王润香本就在气头上,顿时发了狠,拽住周兰就往灶房里拖。
周兰一路挣扎,呜呜啊啊的尖叫,直到坐在餐桌前,母亲放开她,她才安静下来。
锅里的饭已经好了,王润香撤了火,盛了两碗放在灶台上晾着,然后去院子里拿脸盆舀了瓢凉水,回来后用灶台上的热水兑了,给周兰擦脸洗漱。周兰又是好一阵挣扎尖叫,才把一切料理停顿。
母女俩坐在餐桌前,王润香拿着勺子给周兰喂饭,周兰吃饭安静,不挑食,给什么吃什么。
王润香情绪平静了点,吃过饭后,收拾好碗筷,周兰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王润香则在一旁教她学说话。
“这个是什么?兰兰?”王润香举着小木勺。
周兰眼睛望着虚空,对王润香的话毫无反应。
“兰兰。”王润香掰过女儿的脸:“这是什么,我教过你很多遍的。”
周兰扭头挣开,又继续看着虚空里的某点。
“是勺子,来,张开嘴跟我一起念,勺子。”
“勺——子——”王润香耐着性子又重复了好几遍,周兰依旧无动于衷,眼神都不曾看过来一次。
王润香放下举勺的胳膊,忍不住有些烦躁:“勺——子——,跟我念兰兰,勺子。”
周兰眼皮渐渐合上,脑袋也一点一点的,眼见就要睡着了。
王润香一腔怒火顿时泄了气。
料想周兰昨天应该一整夜都没怎么睡觉,王润香只得把她拉起来,让她回房间睡觉。
约莫中午,周定山回来,他没敢去之前的那个天坑,只在山里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放下小老虎就回来了。
“兰兰没事吧?”他问。
“睡了,没什么事了。”
午饭时周兰也没醒。
夫妻俩吃过饭,关上家门,结伴去田里上工。王润香基本都是下午上工,上午在家做做家务,教教女儿,周定山则只要队里有安排,他就会出工。
自从实行公社制度,家家户户没有田,田都是队里的,人人听队里的安排,上工,拿工分,等收获时按工分分配粮食。
要紧的玉米花生大豆等都已经收获完了,田里就只剩下红薯还没刨,放眼望去,小坳村的田地里,人人都在热火朝天地刨红薯。
周兰一直睡到半下午才醒。
她在床上呆呆地坐了会,然后下床,鞋也没有穿,身上也只有单薄的裤子和褂子,就那么出了房门,在院子里站着。
大黄狗见她出来就兴奋地跳来跳去,跳了好一会见她没反应,又不甘寂寞地“嗷嗷”地叫来叫去的。
周兰终于扭头看它,走了过去。
大黄立刻就往她手心里拱,拱了好一会也没吃的,又去她周身嗅,依旧什么也没有,它顿时意兴阑珊,回窝趴着去了。
周兰伸手想摸摸它的脑袋,它也躲开了,它没兴趣和她玩,它只想要吃的。
周兰蹲在狗窝前,就那么看着大黄在窝里睡觉。
山村宁静,远远回荡着孩童嬉戏的声音。
她不由得又被吸引,朝嬉戏声的方向望去,望了会,她站起来,顺着声音的方向出了家门。
小坳村地势有高有低,村民们居住的很零散,周家的小院在整个小坳村的西南角,贴着屏母山山根,最是离群索居。
她顺着声音走了很久,最后在田地的方向看见了一群孩子,孩子群里有大有小,十几号人,大的指挥小的,正在田里捉蚂蚱。
周兰在十丈开外停下,没再靠近。
孩子们玩了会儿,其中一人发现了她,立刻高声大喊:“春生哥,周傻子在看我们!”
一个高瘦的少年从田里站起来,叉腰朝她吼了一句:“看什么看,滚开!”
周兰不为所动,依旧看着他们。
对于傻子这种不能理解的生物,大多数孩子还是有些怕的:“春生哥,我们去别处玩吧。”
“怕什么,看我的,我把她吓退!”高瘦少年从地里捡了块干硬的土块,一把砸了过去,“嘿!说你呢,滚远点!”
距离太远,土坷垃还没靠近就落地了,周兰动都没动一下。
“走开,傻子!”有孩子有样学样,也捡起土坷垃往这里丢。
丢了几下,孩子们渐渐欢乐起来:“咱们比一比,看谁能打中她!”
“好啊好啊。”
更远处的田地里,干活的大人们也发现了这里的动静。
“润香,那是你家兰兰吧?”
“快去看看吧,别再打起来了。”
王润香直腰一看,脸顿时就黑了,她跟记分员请了假,大踏步就朝周兰走了过去。
“丢人现眼,走,跟我回家!”王润香拽住周兰的胳膊就往家的方向拖。
周兰一把甩开她,仍执拗地看着孩子们的方向。
“人家欺负你你还看,看什么看,走,回家!”王润香用了死劲,用力拖着周兰往家走。
周兰脚步被母亲拖得踉踉跄跄,还不忘扭头朝后面的孩子们看。
王润香拖得费劲,回头又想骂,却一眼看见女儿两脚都是血污,她脸上的愤恨顿了顿,又成了恨铁不成钢的咒骂:
“跟你说多少遍了,下床要穿鞋!穿鞋!你脑子是白长的吗!”
王润香解下头上的头巾,蹲下身包住女儿的一只脚,又脱了身上的褂子,把女儿的另一只脚也包住。
“行了别看了,走!”
但一直等孩子们的身影淡出视线很久后,周兰才回了头。
是夜。
周兰和衣躺在自己的床上,窗外月光皎洁,她一直睁着眼睛没有睡。
直到月上中天,万籁俱寂。
她下床,悄悄打开门。院子里,大黄披着一身月光,欢快地朝她摇尾巴,周兰过去摸了摸它,然后如昨天那样,出了家门。
王润香和周定山夫妻俩不知道女儿出门,犹自睡得深沉。
周兰脚步轻快地走上进山的小径,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几乎奔跑起来。雀跃的心里像有一只小鸟在飞,扑棱扑棱的,让她整个人也像要飞起来了。
月亮已经偏西,她跑了小半夜,终于到了那个天坑前。然后毫不犹豫的,她顺着坑壁滑了下去,她摸到那株灌木丛,但后面空无一物。
周兰呆愣了会,又反复地去摸,依旧什么也没有。她去周围找,仅有月辉照耀的坑底,她摸遍了每一个角落,但依旧什么也没找到。
一瞬间,巨大的情绪如海浪一样淹没过来,她什么都听不到了,风声,虫鸣声,全都淹没在巨大的痛苦里,求而不得,失落,受挫,令她几乎无法呼吸。
“啊——”她身不由己地尖叫,攻击身边的一切事物,想让身体的痛苦可以减轻一点。
天坑周围顿时起了一片骚乱,鸟雀,灌木中的飞虫,纷纷受惊溃逃。
她不知道自己这种状态持续了多久,等身体终于平静的时候,她已经脱力地坐在了地上。
天上月光清冷依旧。
周兰呆呆地休息了好一会,抓着灌木站起来,然后爬出天坑,下了山。
走到半路,山下两道光束穿过重重树木扫了过来。
“兰兰!”
“兰兰你在哪!”
“兰兰!”
是父母来找她。
周兰脚步加快了点。
山下,王润香和周定山都快急疯了。王润香半夜起来上厕所,顺道想去看看女儿
睡得好不好,结果进了屋,里面根本没有人。吓得她连忙去喊丈夫,两人一合计,猜测女儿八成又上山找小老虎去了,于是当即穿上衣服拿上手电筒,急匆匆地上了山。
王润香第一个看见女儿,大叫:“在那!”
“哪?!”周定山寻着手电筒的光看去,坡上,周兰不知道在哪滚了一圈,浑身上下不是土就是草叶子。
“你个兔崽子!”周定山大步登上山坡,一把将周兰拽了下来,“你还敢自己上山,不抽你一顿不长记性是不是!”
王润香拍打女儿身上的草叶子:“再敢给我半夜上山,我就把你锁屋里,你以后都别想出门!”
周兰一边挣扎,思维一边像乱飞的蜜蜂。兔,父亲说兔子,她记得她曾经在草丛里见过兔子,它灰灰的,毛茸茸的,看起来很暖和。
“……你……我……家……”父母还在继续说,但周兰听来,父母的语言不是有顺序的线,而像雨滴,字词凌乱地没有顺序地往她耳朵里砸,她只能听懂个别熟悉的音节,其余的,只令她感到嘈杂和烦乱。
她没有理会这种烦乱,脑海又完全沉浸在曾经遇到小兔子的那一刻,其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等一家三口下了山,太阳已经微微冒了头。
家里的大门敞开着,夫妻俩出门出得急,忘了关。
一路的数落,夫妻俩也累了。
进了家门,周兰站院里,一如既往的又呆呆的不动了。王润香舀了瓢水倒脸盆里,洗洗手打算去做饭,周存山拿着两个手电筒往正屋走,想把它们放回屋里。
就在这时,只听得“嗷呜”一声。
一个橘色的圆滚滚的东西从柴堆里爬出来,抖抖颤颤地爬到周兰的脚边,然后钻进了她宽大的裤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