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夜。
天上没有星子,也没有月亮,呜咽的风声涤荡着漆黑的山谷,将寒气一路送到了山脚下。
在屏母山的山下,有个一百多户人家的小村庄,村子里的人经过一天的劳作,此刻都已经进入了梦乡,整个山村就如屏母山一样,漆黑且安静。
在这漆黑与安静中,在村子的西南角,一处农家小院里发出轻轻的一道“吱呀”声。透过浓黑的夜色,只见小院东边的屋门被推开,一个瘦小的身影从门里悄悄的走了出来。
院子里的大黄狗立刻警醒地竖起了头。
那是个小女孩,脑后扎着条松松散散的马尾辫,大脑袋,瘦杆的身子,肥大的衣服在身上晃晃荡荡,整幅身体的比例看着严重不协调。
女孩走到大黄狗身边摸了摸它的脑袋。
大黄狗立刻热情地往她的手心凑,又舔又嗅地想从她的手心里拱出什么吃食来,见她手里没有,又转去她的怀里找来找去。
女孩推开它的脑袋,转身去了大门边。
大门是用木头扎成的栅栏门,门中间横着一道横梁,横梁凸出的一截正好嵌在门柱的凹槽里,把栅栏门牢牢地卡住。
她双手用力把大门从凹槽里抬出来,大门失去支撑,微微斜开一个角度,她扶着墙,从那个小角度里挤了出去。
门口有两条土路,一条顺着斜坡向下,是通往村中心的路,另一条向右拐,是通往屏母山的路。
她转身就往右边走了过去。
夜很黑,山里的夜更黑,不过眼睛适应了以后,还是能依稀看到一些景物。
模糊的重重叠叠的树木,混沌连成一片的树冠,藏在树后偶尔一现的兽眼,更深处就只有黑暗了。
她专心走脚下的路,偶尔摔一跤,浑不在意爬起来,继续往前走。
不知走了过久,她来到一处天坑旁。
天坑面积不大,约莫十米宽,坑上四周都是树,坑底也有树,但不多,只有两三棵,其余都是茂密的灌木从。
她白天的时候来过这里,依稀记得周围的布局,她摸索着找到白天下坑的那个位置,顺着坑壁,滑了下去。
扑簌簌一阵土石滑落后,女孩抵达了坑底。
身体站稳后,女孩双手如盲人般一点点往前摸索,瘦杆的身体从一丛丛灌木丛中穿过,最后在最深处的一棵灌木前停下。
她蹲下身,双手从灌木的枝干中穿过,在灌木后左右摸了摸,摸到一团毛茸茸的有点凉的东西,然后她一把抓住它,把它从枝干中揪了出来。
“嗷呜!嗷呜!”
那是一只老虎幼崽,一被抓住就激烈地反抗了起来。
女孩把它紧紧地搂入怀中,爬出天坑,遵循着来时的路下山。
小老虎渐渐不挣扎了,它在怀中寻到了她的手指,急切的嗦进了嘴里。它几乎把整根手指都吞进了嗓子眼里,想要嗦出可以饱腹的母乳来,但理所当然的,它什么也嗦不出来。
渐渐的,它又嚎叫起来,声音沙哑,如在砂纸上刮磨,又奶又尖锐。
“嗷——嗷呜——嗷——”
小老虎嚎叫了一路,到了山脚,嗓子已经哑得没声了。
小院一如女孩离开之前,静悄悄的,大黄卧在窝边,一见她回来就热情的冲她摇尾巴。
女孩抱着小老虎悄悄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把它放到了她的被子上。
房间里的布局很简单,一张一米的小床,墙角堆着粮食和农具等杂物,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她在装粮食的麻袋上摸到一碗水,手指蘸了一点,喂到小老虎的嘴边,小老虎舔到湿意,嗓子终于不嚎了,含住女孩的手指急切地吞咽着。
女孩不厌其烦地蘸水、喂水,蘸水、喂水,整碗水都喂下去,小老虎喝了个水饱,终于彻底安静下来,缩在被褥中合眼睡了。
女孩也爬上床,把小老虎捞入自己的怀中,很快睡着了。
屋外,漆黑的天幕已经变成了黛青色,这是天亮的征兆。进山出山,又喂水,不知不觉一夜已经过去了。
有些勤快的人家已经起床,趁着将亮未亮的晨光,扫院子,劈柴,做饭。
“咯咯咯——”
公鸡的打鸣声在寂静的山村里飘荡。
天越来越亮,等村里的公鸡都打了一遍鸣,整个山村便彻底醒了过来。
王润香和大多数妇女一样,早起就进灶房里做饭了,丈夫周定山溜达一圈回来后,就在灶房旁边劈柴。
早饭做的简单,红薯面和榆树皮面混着和成团,大铁锅的锅底烧着水,把面分成剂子,整成椭圆形的面饼,一个个贴在锅边上,然后盖上锅盖烧个一刻钟,饼子就熟了。
掀开锅盖后铲下饼子,和锅底的开水一搅,就是杂面片汤,再从咸菜缸里捞点萝卜条就能开饭了。
锅里烧着饭,王润香从炉膛里抽出一根柴火,把火候调小了点,然后掀开帘子,出了灶房,去东屋叫女儿起床。
“兰兰,起来吃饭了。”她拍了拍东屋的门。
一如既往,房间里没有动静,王润香习以为常,又拍了两下后,直接推门进去。
小屋里光线暗淡,少女和衣躺在被子里,睡得很沉。
“起床吃饭了。”王润香上前拍拍女儿的肩膀,拉开女儿的被子,然后,猝不及防的,一个黄毛黑条纹的脑袋从里面钻了出来——
“啊!!!”
王润香失声尖叫,心脏在那一刻都要吓停了。
周定山闻声箭步跑过来:“怎么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王润香犹自心悸,抬手指了指女儿的床。
床上,小老虎正扭着圆滚滚的身体往周兰的怀里躲。它身量不大,不到一尺,四肢爬起来颤颤巍巍的,显然刚出生没几天。
“老虎!”周定山也吓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床上,周兰已经醒了,她坐起来,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父母。
夫妻俩脸色都很不好看。
“屋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王润香惊魂未定。她完全没有看女儿,只是兀自和丈夫沟通着,仿佛女儿是个没有生命的石雕,不用质问,也不用关心。
周定山脸色发白,也没有看女儿,只是和妻子说着:“你还记得我昨天跟你说,在山上遇见的那只虎崽子吗,估计就是这只。”
昨天,周定山和大队的人一起去山上刨山货,特意带了女儿一起上山。他本意是一边干活一边照看兰兰,兰兰一向痴傻,独自在村里呆着难免受欺负,带在身边也安心点。
但谁知他一个不注意,周兰就不见了。
他漫山遍野的找,最后在深山的边缘地带找到了她,那时,周兰蹲在一个天坑里,不知道在看什么,他喊了好几声都没反应。
等他下了天坑,就一眼看见了灌木丛后的老虎幼崽。
当时他吓得魂都要飞了,有幼虎在,母虎肯定走不远。
“兰兰是怎么把它弄回来的?她半夜上山去了?”
王润香一想到这个可能,腿都要站不稳了,但凡昨晚有个万一,她今天都见不到女儿了!
“不管怎么样,绝对不能把它留家里,万一母虎找过来就麻烦了。”周定山说着,上前一把抓起小老虎,“我赶紧把它送回去,早饭你们先吃,不用等我。”
然而他刚一拎起小老虎,一直木然的周兰忽然就尖叫起来:“啊——啊——”
王润香忙上前按住女儿:“你走你的,我看着兰兰。”
周定山不再耽搁,转身就大步走了出去。
周兰跟着跳下床,被王润香从后面一把抱住:“兰兰听话,小老虎不能留家里,娘带你玩别的。”
“啊——啊——”周兰癫狂的挣扎。
再大力气的人也制不住一个发疯的人,王润香手上一个脱力,周兰整个就挣脱了去。
“兰兰!兰兰!”王润香一把拽住周兰的衣裳,把周兰扑在了地上。然后自己迅速爬起来,跑去关住了大门,彻底绝了周兰离开的路。
周兰跑到母亲面前,跺着脚挥着胳膊,不停尖叫:“啊——啊——”
“兰兰,你听话一点。”
“好了——”
“好了你别闹了!你到底能不能懂点事啊!你今年都十三了,你到底要这样到什么时候啊!”王润香也终于忍不住崩溃了。
十三年了,周兰一直是这个模样。不会说话,也不笑,不哭,能发出的声音只有尖叫。
幼时的两年还好,只觉得孩子异常安静省事。但随着渐渐长大,她的安静也令人害怕起来,她几乎对所有的外界刺激都无动于衷,声音,光线,玩具……无论如何与她交流,她都没有反应。
女儿是她生的,但她感觉她从来就没懂过这个女儿。周兰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又仿佛她根本没有自己的世界,只是一副行尸走肉。
平常人的喜怒哀乐在她的脸上都没有,她只会尖叫,要么就是身体激烈地扭动,发脾气,摔东西,听不进话,我行我素。王润香在她身上投入了那么多精力,教她说话,教她常识,都没有用。
周兰的声音渐渐沙哑,她似乎根本没有看到母亲的崩溃,也没有为此感到任何的伤心,只是一味地尖叫着。
秋风打着旋,将树梢的叶子垂落下来。
周兰忽然安静了。
她望着虚空,望了好一会,蓦然“嗬嗬”了两声,像是在笑。
王润香脸上的崩溃一下子凝固住,她用无法言喻的目光看着女儿,脸上是不可置信,又或者是比不可置信更深刻的害怕和绝望。
她感觉这不是她的女儿,她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