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轧过洛京城青石板的大街,镖车停在气派的戴府朱门前,几个家丁见了来人,忙上前来帮着卸货。
相熟的家丁招呼道:“柳当家的,今儿个怎么是你押镖,往常不是新大当家的来?”
柳叶道:“哦,我这不正好回青州探望,那边人手不够,我就顺道儿给带过来了。”
家丁一听,八卦笑道:“怕不是上回大当家的亲自押镖来,留下吃了个便饭闹的吧?”
柳叶面色尴尬:“这这,这你们也晓得。”
“但凡是乘风镖局的主顾,谁人不知柳当家你那连襟是个醋坛子,梁大当家那样的好身手,走镖他偏要陪同,除了洛京不来,其余处处不落。”
那家丁又掩口低声道:“晨起听我们东家说,他今日又设了宴邀梁大当家一聚,好像是有什么要事相商,只是今日要落空了。”
“这倒也是奇了,洛京既有我们东家在,他亲自陪同不就是了?”
洛京一板砖下去,十个里头有八个做官的,处处是李焉识的熟人。他如今既做了李石头,为避招惹事端,自然是不可露面了。
柳叶素来没架子,也不知如何答,只嘿嘿笑了两声,算是混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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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柴桑城的官道上。乘风镖局的马车一路疾驰,马鞭破空之声荡在两侧的林子里,惊起一片飞鸟。
车架上并排坐着两人,皆是一身黑白劲装,坐得很开。
车架就那么大,两个人坐得再开也还是挨着,车一颠簸便会碰着。
李焉识支起腿,懒懒散散道:“你再往外挪就掉下去了。”
梁惊雪撇开脸,没好气地回道:“那你再坐远点儿。”
李焉识无奈地点点头,非但没挪远,反往中间挪了挪,碰碰她的手指:“你至于吗,我不就是换了你的酒,让你多睡了两个时辰,错过了押镖的时间。”
“那是两个时辰吗?那是信誉!”
“你的信誉我交给柳叶了,你现在的信誉是陪我走柴桑城这趟镖。”
“我今天和他约好了有事儿的,你就这么小心眼儿?你知不知道,现在白鹅街的小孩儿叫我什么?叫我夫管严!”
又指指自己这身黑白交织的衣裳,很是嫌弃:“出门还非得跟你穿情侣装,你不知道我穿黑色显黑吗!”
“嫌我管得宽?”他拉过她的手臂,让她面对着自己,从她怀里掏了个册子出来,“那咱们俩就好好掰扯掰扯。”
李焉识翻开两页:“这是什么?”
梁惊雪一脸坦然:“我给江湖小报供的稿啊。”
“你供的什么稿?”
“江湖美男录啊。”
“美男录里有什么?”
“我走镖顺道采访的帅哥,他们的身高体重三围生平情史,还有画像,你有意见?”她理直气壮。
“你会画画吗?” 他问。
“不会啊。” 她答得干脆。
“所以!这画一直都是老子画!”
他敲敲她的脑门儿:“你还跟江湖小报签了约。一签就是十年。我得看着你采访那些男子,还在一边替你画像。你自己说说,你这是人干的事儿吗!”
自打她任大当家的以来,借着走镖,与李焉识踏遍河山,路上见识了万般风景,自然也结识各色人等。
她与他拥立枫山红遍,李焉识感叹:霜叶红似血,梁惊雪:打翻大染缸。
她与他携手飞涧悬瀑,李焉识:疑是银河落九天。梁惊雪:谁家裤带三尺长。
她与他纵马黄沙荒漠,李焉识:大漠孤烟直。梁惊雪:挖点当猫砂。
他与她行镖路遇各色帅哥。梁惊雪:这个剑眉星目,那个温润如玉,这个邪魅狷狂,那个遗世谪仙。李焉识:庸脂俗粉。
她逼着李焉识给她牵线搭桥找白晓生,谁料正中下怀,江湖小报自此开辟专栏:江湖美男录。
谁成想,竟一跃成为江湖小报年度最佳人气专栏。
此刻,她面无愧色,愈加理直气壮:“那你教我画画,我学会了就用不着你了。”
她又补充道:“你的笔墨钱我也用不着出了,皆大欢喜。”
李焉识一直都知道,她挺抠门的。可成了婚,他才知道,她竟然这么抠门!
除去他的笔墨纸砚都是采买最好的,婚后这大半年,她几乎没怎么给他花过银子。
更奇怪的是,她近些日子连期期不落的金装话本子都不买了。总不能是看上哪个小白脸要攒银子与人私奔吧?
李焉识一想到她现下竟然想拿着自己的画纸和笔墨,对着别的男子细细描摹个把时辰,还记下人家的身高眉眼三围,就气不打一处来。
她还想避着自己?
独处?
“你手笨学不会。”他嘟囔着。
“那你就还是惦记着银子。”
李焉识:……
他被倒打一耙,心中不快,手指点了点身后的木盒:“吵归吵,别误了正事儿,这回押的镖贵重,你我不能误了时辰。”
“我还没问你,这回押的什么货呀?”梁惊雪掂量掂量盒子,似乎很轻。
“货主是个神秘人,不让问。”
“李焉识你搞没搞错,咱们乘风镖局什么时候接来历不明的东西了?万一是贼赃怎么办?万一里面装了颗人头怎么办?”
李焉识白她一眼:“总之,我能保证不是人头。”
两人吵吵了会儿,又滚在车架上掐了一会儿,马车在林子里拐了个弯,一间客栈落在眼前。
她吵得口渴,摆摆手道:“天色不早了,今晚就在这儿歇了。”
李焉识望了眼,嗯了一声:“这间客栈我先前走镖住过几回,虽小了点儿破了点儿,店家人倒是不错,热情得很,也很会来事。”
二人先后步入,小二熟门熟路地接过缰绳,将马牵去了后院马厩。
店家一见李焉识来,立马挂上笑招呼:“哟,这不李大镖师。还是要那间屋子?”
一抬眼看他后头又跟了一脸生的女子,怀里抱着个盒子,立马心领神会,打嘴笑:“两间,两间。”
李焉识一拍她肩,揽着自豪道:“这我大……”
“当家的”几个字还没出口。
“大妹子,” 梁惊雪眼疾嘴快,抢过话头,还面带调笑地看向李焉识,“是吧,兄长?”
“一间,”李焉识瞪她一眼,点点木盒,“货物贵重,不得掉以轻心。”
店家连忙道:“屋子里有软榻,可住两人。”
店家看两人皆是一身黑白劲装,夸道:“诶呀,这是贵镖局的镖服吧?果然是大镖局,正规!”
又低声道:“就是这镖服实在朴素呆板了些,衬不出你们兄妹二位的天人之姿来。”
李焉识顿时脸色不好,咳咳两声,接过她手里的木盒,背着行李,跟着小二上了楼。
余下梁惊雪咧着嘴点菜。
她正撑着脸纠结,那店家凑过来搭讪道:“姑娘,您真是李镖师的亲妹妹?”
“怎么,不像?”她挑了挑眉。
在青州时,二人一道出门,总有人夸赞两人是一对神仙璧人,哪儿哪儿都般配,实在羡煞旁人。
想来这店家也是看出自己与他有夫妻相?
店家捂着嘴低声:“嗨,这谁不知道李镖师他夫人,就是他们大当家的,凶残至极。听说啊,成天在镖局里举着把刀追着他砍。姑娘你年轻漂亮的,可不敢招惹。我啊也是过来人才多劝你一句,你趁早啊……”
梁惊雪笑意僵了,这是把自己当小三儿了?
不对,自己凶残的名声都传到这儿来了?
这点比较重要。
她思虑一番,得出了个结论:定是李焉识四处败坏的!
念及此,她一气儿点了七八个辣菜,便坐去大堂正中候着了。
李焉识安置好行李,锁了门窗便下来寻她,已然是摆了一桌子红彤彤,刺激的香味扑面而来。
“我大妹子怎么了,鼓着个脸?”他伸手戳瘪了她一边腮帮子,坐下验过饭菜无毒后,细细挑着炒青菜里的朝天椒。
见她不答,他朝她那侧又挪了些:“方才唤我兄长时你倒还兴致勃勃,怎么我上去一趟便耷拉着个脸呢。”
她冷笑一声:“李大镖师真是到哪儿都散发着魅力。”
“这又从何说起?”
“自打你我进了客栈,一共有十一双眼睛看了过来,八个先看你,三个先看我,其中六个在我们俩身上来回打转,怀疑我是你的小三儿。”
“这不……还剩下来五个。”李焉识试图缓解气氛。
“剩下来五个,三个以为你是我的小三儿,两个以为我们兄妹口口。”
最后两个字被李焉识死死捂回她嘴里。
邻桌传来高声讨论。
一络腮胡男子把着酒杯道:“这柴桑城啊,可不太平咯。”
“咋,这柴桑城向来不是最安稳的?”
“说是有一对采花贼横空出世,号称黑白双煞的,专挑年轻漂亮的祸害,趁夜黑风高之际下手,手段极其隐秘,至今逍遥法外。”
梁惊雪听着好奇,转过脸问:“采花贼哪儿有一对一对的。”
那人上下打量她一番,道:“看你这小姑娘是个练家子,怎么江湖上的关窍半点也不知?这采花贼乃是一男一女,一人诓骗一人下手,一人放哨一人行动,配合行事。”
她还要问,被李焉识捏着颊肉转回脸来,瞪了过去。
那络腮胡被瞪得心中一寒,立马噤声,不敢细讲。
旁边儿一食客好奇,隔着桌子问:“感情这俩采花贼是夫妻?”
络腮胡本就有兴致讲下去,哈哈大笑道:“行此浪事,便是夫妻,也说是兄妹吧。”
李焉识与梁惊雪同时呛了一口。
“辣的,是辣的。”他立马辩解。
“确,咳,确实辣。”梁惊雪尴尬附和着,倒两杯清茶。
络腮胡转向对桌,滔滔不绝:“而且啊,见过的人还说这对采花贼生得人间绝色。女的,是个朱颜佳人,男的,是个玉面郎君。”
她眼睛里亮晶晶的,看向李焉识。
李焉识正色:“不可以采访采花贼。”
“不可以和采花贼独处一室。”
“不可以请教采花贼秘术。”
“也不可以抓采花贼。”
“咱们是来走镖的。遗失了货物怎么跟货主交代?”
她还要反驳,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二人下意识望去,竟是个文弱女子跌跌撞撞冲进客栈,一身脏污,风尘仆仆。
一扑进客栈,便大呼一声:“救我!”
李焉识警惕,坐着没动,倒是梁惊雪拔了剑拦在客栈大门前,堵住了追兵。
她打量过,不过是十来个家仆打扮的,用不了三招必定全倒下,便收了剑。
为首的反倒以为她怂了,凶神恶煞:“让开!”
“恩公救我!”那女子一看便知梁惊雪与李焉识是一家子,此刻踉跄爬起来躲去了李焉识身后,跪倒。
“他们为何追你?”他镇定问。
那女子面色惊惧,衣衫脏污,却瞧得出来容色秀丽,不过十七八:“我是从青楼逃出来的,他们饿了我好几天,逼良为倡!”
梁惊雪听此一言,怒不可遏,又拔了剑:“老子当年扫黄怎么没扫到你们家。漏网之鱼,我今天便一锅端了。”
那女子惊道:“恩公不可,若如此,只怕今后报复小女子,小女子一人孤苦无依……”
梁惊雪想想也是,收了剑,赤手空拳三两招就将那些人打得落花流水,来人见势不妙,落荒而逃。她拍了拍手,若无其事地回来接着吃饭。
李焉识乖巧坐着,面前两个碗,一碗饭,一碗挑出来的辣椒。
“吃!”她挪走饭碗。
“你也吃。”她又招呼那女子。
那女子看着一桌辣菜,迟疑了。
“不是说饿了好几日吗?快吃吧,菜多,别跟我客气。”梁惊雪取了双筷子,在身上擦了擦递给她。
那女子接过筷子,坐下小口小口地吃,脸涨红了,眼泪扑簌簌落。
梁惊雪皱眉:“怎么感动成这样,你等会跟我上楼,洗个澡,我给你换身我的衣裳。”
李焉识拍了拍她的手,制止:“你又学老梁往家里捡人了。”
络腮胡隔着桌子讥讽道:“哟,乘风镖局的姑爷带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回去,不怕你们家那夜叉与你不好过?”
座中几人哈哈大笑。
李焉识瞥了一眼,轻捻一根竹筷飞去,擦过络腮胡的脑袋,直钉入柱子里,入木极深。
满座寂静。
他悠悠然斟一杯:“我们家,只有大当家,没有夜叉。”
三押。
“恩公好腕力。”那女子立即放下筷子,满眼崇拜夸道。
梁惊雪不以为意,给她多舀了两勺麻婆豆腐:“还没问过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白涟儿,恩公唤我涟儿就好了。不知恩公如何称呼?”
“他叫李石头,我叫李……石子儿。”
李焉识:……
“多谢石子姐姐搭救。”白涟儿又跪下来连连叩头。
“诶呀你磕什么,地上脏,”她拉白涟儿起来,“罢了罢了,我先带你上去洗澡换衣裳。”
她拉着白涟儿上楼,走了两步又回头叮嘱他:“全吃完!一根辣椒也不许剩。”
络腮胡捂着嘴窃笑,身侧一同行瘦竹竿端着酒杯走近:“兄弟,你这石子儿妹子漂亮也是真漂亮,性子倒也是真够辣的,愁嫁吧?”
“干你何事?”
走镖讲究个与人为善低调行事,能不生事便不生事,李焉识已经强压着脾气了。
那瘦竹竿又笑道:“不若我委屈委屈,替你李家解决了这个烦恼,做你的妹夫,如何?”
李焉识反绽出笑来,与那人碰了一杯:“不劳。”
那人饮下酒,正要再开口,忽然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捂着脖颈,死死瞪大眯缝眼,张大嘴阿巴阿巴了起来。
李焉识悠哉挑着辣椒:“口无遮拦,当心祸从口出。”
那络腮胡急忙上前查看,除了听几句阿巴复阿巴,却也不敢说什么。
“无妨,封言散药效也不过两个时辰罢了。”客栈的角落,忽而传来一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白衣人头戴斗笠,正悠然饮酒,正是说话之人。
李焉识早就注意到此人,斗笠遮面,又独坐饮酒,一身江湖气,只怕来者不善。
不过听了两句阿巴阿巴便知李焉识碰杯之时在酒里下了药,更是狠角色。
李焉识不搭话,对店家道:“给那白姑娘单独再开一间房。”
天渐渐黑了下来,梁惊雪才开了房门,对候在门外的李焉识道:“今晚我陪她睡,你自己守着货吧。”
“她说她害怕,”梁惊雪有点儿无奈,“这不是传言有采花贼,给吓着了。”
“那怎么行,押镖的过夜不能分开,更不能离开货半步,你得对货主负责。”
“你得了吧。”
李焉识这话究竟有几分是为了货,她一清二楚,虽然她也不愿分开,可奈何这姑娘实在瑟缩害怕,洗澡换衣裳的时候一个劲儿拉着她,生怕她离开半步。
李焉识望了一眼藏在她身后的白涟儿,正穿着她的衣衫,虽相貌柔婉,眼神中却流过一分江湖气。
他问:“你不怕我家这石子儿是采花贼?”
梁惊雪踢了李焉识一脚:“我不采女的。”
“男的你也别想。”李焉识补充道。
噔噔踏木梯声传来,转角上来一人,李焉识看清后掩在门前,挡住二人,正是那斗笠男,见他略一颔首,露出昳丽形容,便进了另一间屋子。
李焉识此时闻到一阵墨香,嗅了嗅,回过头来大惊失色:“你掏这么快?”
梁惊雪一手册子,一手蘸了墨汁的便携毛笔,一脸兴奋跃跃欲试:
“采访了这一个,本月稿子就有了。”
李焉识强行拉住她:“不行!这世道不太平,你这两日离男子远些为好。”
“那怎么行,我这个人从来不拖稿。”
白涟儿也眼含泪水拉着她,更是楚楚可怜:“恩公,我害怕,不要走。”
两双水汪汪的眼睛原是对视,此刻齐齐看向李焉识,满含期盼。
梁惊雪笔墨一递:“兄长,有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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噔噔噔。房门打开,斗笠男已然摘了斗笠,见李焉识端一壶酒,佐两道小菜,面带笑意:“在下来赔罪。”
“何罪之有?”那人并不迎他。
李焉识心道:急什么,等会你就知道了。
李焉识依旧笑:“江湖中人,相见便是有缘,特来与兄台畅饮一番。”
斗笠男让开半步。
饮过两杯后,李焉识切入正题:“在下冒犯,敢问兄台自何处来?”
斗笠男自斟自饮,神色淡然:“四海为家。”
他答得含糊,李焉识没法儿交差,只得偷偷在桌底册子上记下:上海。
斗笠男反问道:“李兄呢?听口音似乎不是青州人士吧?”
李焉识自若:“阁下猜错了,我是没有口音的青州人。”
斗笠男手一顿,立时大笑,答了李焉识第二个问题:“那我便是没有姓氏的大周人。”
李焉识偷偷记:周无名。
斗笠男发觉他两只手摆在桌下:“李兄不若大方些,如此可非英雄所为。”
李焉识索性摊了上来,直接拿着笔询问:“生平,说说吧。”
“李兄这是……审犯人?”
李焉识冷哼一声:“到了府衙,自然也用得着。”
那人脸色一变,丢了酒杯便拔剑。
李焉识手腕翻覆,湖笔头一转,墨汁溅在那人脸上,笔尾死死制住他拔剑的右腕。
那人左手探出,李焉识捏着书册一角便拍在那人脸上,拍得他晕头转向。
李焉识扯下帷幔,熟练地将他捆了个严实,边捆边说:“原是打算盘问完你再捆的,你自讨苦吃,倒别怪我。”
那人挣了挣,倒是一脸兴奋:“手法倒是熟练,就是……不够紧。”
李焉识心道真是变态:“说说吧,生平,在做采花贼之前还做过什么?”
那人并不着急回答他,反而是更兴奋地问:“你怎么发现我的?”
李焉识蘸了蘸墨,神色如常:“不止你,那个白涟儿也是,对吧。”
那人没作答,便是默认。
李焉识紧盯着他的容貌,先给他画起了画像:“她说是遭人卖去青楼,那么家境定然不富裕,可双手并无做粗活的老茧,唯有右手留下了常年习武握剑磨下的茧子。”
“又说饿了好些天,我夫人啊点了那一桌子下饭的辣菜,她却没什么胃口。”
“至于你,就更好猜了。白涟儿闯入客栈前,你便一直盯着客栈大门,那么标致个姑娘,她冲进来求助时,整个客栈的男人都在看她,你却盯着我家小石子儿不放,你自然与她是一伙的。”
被捆着的人冷笑两声:“栽在你手上也不算亏。不过兄台这样机警,莫非也是江洋大盗出身?同行何必互戮?”
“别动,”李焉识勾勒着他的眉眼,斥了一声,“我比江洋大盗凶恶得多,是你有眼无珠。”
“你画我画像做什么?”
“留念咯,下个月就会出现在江湖小报上,让全天下的人都记住你的脸,采花贼人人喊打。”
寥寥几笔,神貌全出。
他接着盘问:“老实交代,年龄身高体重三围,生平家境。”
那人只是笑。
“不说?”他放下笔,“别逼我把你剁成碎块丢去杆秤上量。”
斗笠男:“朋友,做个交易吧,我这儿有各式灵丹妙药,你放我走,我给你有病治病,无病更上一层楼。”
李焉识:“敝人已在顶端。”
斗笠男:“我不信,看看。”
李焉识放下纸笔,甩了甩腕子。
他原只打算恫吓,并不想生事,想着制住这个雄的,她那边总不会有什么事了,毕竟天底下也没几个人打得过梁惊雪,她总不至于在这小阴沟里翻船。
楼底下忽然一片喧闹,似乎是有人来了。
李焉识还是给了他一闷拳,打得他吐了两颗牙出来,一张白净的脸顿时上了色,撞在地上连连痛叫不止。
他擦了擦指骨沾上的鲜血,将布随手掷去一边:“你这种人,不见棺材不落泪。”
又拿着册子走近:“说吧,身高体重三围。”
斗笠男腿蹬着地,朝后缩:“我还有各种道具,包你满意。别打了!总有一款适合你啊啊啊啊!”
李焉识提溜起他的衣襟,一拳又一拳,只打脸。
根本不需要什么道具。
家里都有。
楼底下的谈话声越发清晰,从店家交谈的声音来听,似乎是官兵来此,正在盘问。
依稀可听见什么“有没有一男一女同行的?”“有目击人口供采花贼往这边来的。”“我们要上去盘查盘查。”
然后便是咚咚咚杂乱的上楼声。
李焉识松了手:“正好,省得我还得将你送去府衙,耽误我明日的正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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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惊雪那头,将床让给了白涟儿,自己睡去软榻上,抱着木盒子,不一会儿便睡沉了。
“姐姐。”白涟儿蜷缩在被子里怯生生地唤她。
“叫我祖宗。”她还沉在大杀四方的梦里,迷迷糊糊地答。
白涟儿掀起被褥,起身穿上布履,悄无声息地靠近,一步,一步。
梁惊雪梦里不过三五招便一战毕。常年行走江湖遭人追杀,故她对鬼鬼祟祟的动静格外敏感,此刻腾地坐起身:“你干嘛!”
白涟儿支支吾吾起来:“姐姐,我……我冷。”
“你冷……”她打了个哈欠,抱着怀里的木盒子要起身披衣裳,“那我下去让店家给你再加床被褥。”
白涟儿拉住了她:“不敢再麻烦姐姐了,我,我就加盖姐姐这一床就行。”
梁惊雪揉揉眼睛,觉得她也太不拿自己当外人:“你盖了我的,我盖什么?我也冷。”
白涟儿盯着她,道:“床很大,要不一起吧。”
“不行,我睡相不好。”她断然拒绝。
“姐姐嫌弃我~”
她声音弯弯绕绕打着卷儿,像凉凉的流水淌过后脖颈,梁惊雪打了个哆嗦,醒透了:“绝无此意,但一般而言,我只能自己睡。”
她此话绝无虚言。据李焉识反馈,她夜里睡着后能在床上打一整套拳。
“姐姐莫不是嫌弃涟儿在青楼待过……”
“我……”她找不出什么话回她,只能答,“我没有。”
白涟儿含泪涕零:“我知道,姐姐已经待涟儿很好了,涟儿不该要求这么多的,是涟儿自己痴心妄想……”
梁惊雪被烦得没边儿,抱着盒子披着被褥起身:“这可是你自己选的。”
两人一人一床被子,梁惊雪面朝着里头,抱着木盒子,睡得有些不习惯。李焉识临走时交代过,看好物镖,别离身,故而她抱得很紧。
白涟儿盯着她垂散长发的后脑勺:“姐姐~,你和那位恩公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先把你捏着的嗓子给我打开,”梁惊雪想了想,说也无妨,坦白道,“他啊,他是我夫君。”
白涟儿心里咯噔一下:“我听店家说他是乘风镖局的姑爷,那你就是镖局大当家的梁惊雪了?”
“你听说过我?”
白涟儿听她搭话,立即抛了自己的被窝,钻进她的,兴奋道:“姐姐的英名江湖上谁人不知?绝云派最后一任掌门,武艺高强又嫉恶如仇,多少江湖少女都敬仰姐姐大名。”
她有些飘飘然:“是吗,我都退隐江湖一年多了,还这么有名?”
白涟儿似是替她不争:“姐姐~,你这么好怎么就嫁了李镖师那么个吃软饭的?也太埋没了。”
梁惊雪顿时脸冷了,闭眼睡觉:“小妹妹,茶艺这套对我没用。我和我夫君,什么锅配什么盖,是天生一对儿,你休想撬走他。”
白涟儿愣了一瞬,又像条蛇一般缠过去,娇声娇气:“姐姐,你误会了。”
“闭嘴,回你被窝去,睡觉。否则就给我滚蛋。”
白涟儿又唤她几声,可再说一字也是没人答了,很快梁惊雪便深睡,吐露出均匀的呼吸声。
白涟儿死死盯着她的背影,缓缓伸出修长纤白的手去,探向她的脖颈。
梁惊雪睡梦中一翻身,将白涟儿的手死死压在了身下。
白涟儿捂嘴:啊啊啊啊!!!
梁惊雪呼呼睡着,松了怀里盒子,抱着白涟儿的胳膊不撒手,嘴里叨咕着:“肘子……李焉识……我要吃脆皮烤的……你烤脆点儿……”
“烤好了吗李焉识……我来尝尝。”她张开嘴。
白涟儿顿觉不妙,对着梁惊雪的脸颊吹了吹气。果然,她松开了手臂,挠了挠脸。
“阿嚏!”她一个喷嚏喷在了白涟儿脸上。
刚抽回胳膊的白涟儿:!!!
白涟儿恼羞成怒,一抹脸,拔出藏在袖下的长针,瞄准梁惊雪的穴位。
“李焉识!没熟你也敢喂我!”梁惊雪闭着眼,抬腿猛地一踹。
白涟儿痛叫一声连人带被褥滚在地上,针坠地叮叮两声,滚去一边。
“好冷好冷好冷。”梁惊雪抱着被褥迷迷糊糊坐起了身,手摸着床沿的被角,一把拉上床,用身子压实几个角,自己团紧了,裹成粽子,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怀里抱着盒子,满足地睡了。
地上的白涟儿:?
她拍拍身上的灰,不甘心地爬起身,捂着腰一瘸一拐靠近熟睡的人。
李焉识那头已经盘问上了。
“我像采花贼?”
为首的捕头再次打量李焉识,连连点头:“像极。”
“我和他,我更像采花贼?!”
捕头看看被打成猪头的斗笠男,又看看倨傲抱臂的李焉识,想起玉面郎君的传言,更加笃定。
“不差毫厘。”
店家跟在后头忙解释:“大人,您肯定是搞错了,这是乘风镖局的李镖师啊。”
捕头眼前一亮:“镖局?作完案就能溜走,逃窜工具具备。”
店家辩解:“这李镖师可是有家眷的!”
捕头灵光乍现:“她凶神恶煞十里八乡皆知,他作案动机符合。”
店家:“李镖师他,他不是这种人啊!他今天是跟他妹妹一块送货来的啊。”
“黑白双煞!!完全符合!”捕头惊叹,从业这么多年,第一次撞上喂到嘴边的饭。
李焉识无语:“你看看清楚,我手里这个脚步虚浮,一脸猥琐的才是真采花贼。”
捕头望着被他捆上的斗笠男,一脸惊恐:“作案对象,符合得不能再符合!”
李焉识:……
桌上正摆着梁惊雪的采访册子,风一吹哗啦啦掀翻书页,一张张俊美的面孔似幻灯片跑在众人眼前,还详细记载了各项指标。
店家也瞪大了眼睛看李焉识,结结巴巴:“李,李李……李镖师……你你还有这爱好……”
李焉识扶额咬牙:“这册子不是我的,这是我夫人的。”
捕头狐疑:“这画儿和字迹是谁的?”
“呃……我的。”
“抓的就是你!”
-
梁惊雪那头。
“早就瞧出你不对劲了,大晚上不睡觉鬼动静这么多,吵得我一刻也不得安生,”梁惊雪袖箭划破白涟儿捆来的白绫,将怀里木盒藏在身后,“想劫我的镖,你还嫩点。姐姐闯荡江湖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和泥。”
白涟儿扔了手中两截白绫,妖娆一笑,清丽的脸上一双含情目挑起,声音虚虚实实:“劫镖……姐姐闯荡江湖这么久,没被劫过色吗?”
梁惊雪蹙起眉,心中嘀咕:劫色?从来都是我劫别人的色,碰上同行了?
“家里那位管得严,姐姐年纪大了,早就收手不干那事了。”她摆摆手,似是和同道中人交流。
白涟儿还要开口,忽然外头噔噔地吵吵嚷嚷。似乎是白日里那个络腮胡的声音,正与捕快们交谈。
梁惊雪指着门外,对白涟儿道:“你若罢手,劫镖之事便了了,否则我现在便捆了你。”
白涟儿往她床铺上软软一坐,伸出手臂,含情脉脉。
梁惊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从床上一跃而起,与她秦王绕柱式:“你你你你再不走,我真不客气!”
“姐姐~,你看妹妹如何,妹妹爱慕你很久了!今日一见,姐姐比传闻中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你你滚蛋啊!”
外头争执的声音越发大了,梁惊雪似乎还隐约听见了李焉识的说话声。
她一手抱着盒子靠近房门侧耳倾听,一手拔剑与白涟儿对峙。
络腮胡正对着捕快指认李焉识,语气里满是幸灾乐祸:“他和那女的绝对是黑白双煞,我晚上还听见那女的跟他说要采人!那女的还说要大采特采,说采了这一个,一个月都不用采了。”
李焉识指着册子,浑身是嘴也说不清:“那是采访的采,不是不是采花的采!”
络腮胡又斩钉截铁道:“他俩还抱着个盒子神神秘秘的,里面肯定是作案工具。”
“那是我们此行押的物镖。”
“是镖还是作案工具一看便知。”
“不可!”
他的阻拦让在场所有人都更生疑窦。
“既不让看,那便说说你押的什么镖,货主是谁?”捕头发问。
“无可奉告。”
“还说不是采花贼!”捕头手里的镣铐就要拷上。
梁惊雪听着着急,正要开门去理论,后头传来白涟儿幽幽的呼唤。
“姐~姐~”
她正烦闷着,正要让白涟儿闭嘴,一回头便是一阵异香扑面。她反应机敏,抬臂捂住口鼻,右臂虽发软,剑坠地,却射出袖箭,白涟儿应声倒下。
她立刻滚翻,躲开这阵奇香,可屋子密闭,又如何躲得开。
外头仍在争论不休。
捕头也并非全听他人一面之词,乘风镖局也算有头有脸,贸然抓人总归影响恶劣。
他给了李焉识两个选择,要么去取木盒打开看看是否确是物镖,确有押镖其事,要么便去府衙大牢走一遭,审审清楚。
时间,不能耽搁。
木盒,也不能打开。
李焉识如此坚持。
他更不能去府衙。李焉识为官多年,这张脸,满朝说的上品阶的官员几乎都见过,若是被抓,他死遁之事必然暴露。
如此吵嚷着推搡着喋喋不休,再闹下去便要闹大,李焉识急中生智:“若我能证明他是采花贼,是否我的嫌疑便可洗脱?”
在场众人一想,确是如此。
李焉识见捕头与众人皆应下,双臂提溜起那斗笠男倒挂着晃悠,那人在哀嚎中,怀里,袖子里,腰间各叮呤咣啷掉了一地七七八八的鸡零狗碎。
七八个小药瓶,分别用红纸贴了标签,一眼便知功效,很是齐全。
再抖落抖落,又掉出来一堆信物,似是从不同人身上所取,是些个玉佩香囊之类。
还有一些不可说之物。
“正常人谁会带这些个污秽东西在身上。”店家饶是开了多年客栈见多识广,也不由皱眉感叹一句。
李焉识将人丢去一边,拍了拍手嫌晦气。
捕头大显威严,怒斥摔在一边半天爬不起来的斗笠男:“我早就看出来你才是采花贼了。你同伙呢,老实说!”
李焉识道:“他乃是一人来此,未见其同伙。还请带回府衙严加审讯。”
-
夜色里,脚步声混着马蹄声渐渐离远,官兵消失在林间的小径里。
人一走,李焉识便匆匆推开她的房门。
之所以没有把白涟儿供出去,完全是因为梁惊雪她比白涟儿更像采花大盗。
若是来人查问,将她也提溜起来晃晃,那也是叮呤咣啷掉一地的小药罐,小药粉,说不准还有**什么的,那时浑身长嘴也说不清。
他不想惹麻烦。
这趟镖决不能耽搁。
他一进门便瞧见白涟儿倒在地上,胸口中箭昏迷不醒,身侧椅子摔在地上断了腿儿,看得出来是先中了袖箭,后又被砸晕了。
急匆匆走近,只见梁惊雪裹在被褥里,脸红得发烫。
李焉识心道:这回真像个红薯了。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眼前的人影熟悉极了,却重叠着看不分明。
“阿焉哥哥……”她从嗓子里飘出来有气无力的几个字,软软的。
李焉识心头疑惑,这声音虽也常听,可从来不是在有外人在的场合。
“难受……想要抱抱。”
“好,我先把地上那个捆起来。”他回。
“不要,现在就抱抱。”
“难受,难受……比喝了酒还难受,头晕,好热,我是不是……练功练得走火入魔了。”
他探了探她的脖颈,烫得怕人,心下了然:“不怕,睡一觉就好了。”
她抱着他的脖子亲,像条绵软韧劲的水蛇:“我的嘴唇也好烫,身体也好烫,哪里都好烫,好想你。”
“想我什么?”他心乱了。
“想你亲我。”
“只是亲吗?”他迟疑片刻,还是拉下了帷幔。
“还想……还想……想要……”
他柔声缱绻:“说出来,没关系的……你不说,我怎么知道给你什么?”
“我说了……你就会答应我,对吗……”
他望着她眼底的渴望:
“当然,我怎么舍得拒绝我的阿惊。”
“什么都给吗?”
“自然,”他轻柔地吻了吻她滚烫的额头,“大胆说,不必害羞。告诉阿焉哥哥,你想要什么……”
她环着他的脖颈,手指游走,眼神迷离,声音暧昧:
“我想要你这个月的工钱。”
李焉识:“……”
立马爬起身,连人带被褥打包扔去马车上,将采花大盗捆严实,丢下银子字条赶路去。
马车上,她嗷了大半夜,又是什么扣他这个月的工钱,年终奖扣光,又是什么被褥捂死了闷死了。得不到回应,后半夜便气急败坏掉眼泪。
李焉识倒不是不想,而是那一刻她最渴望的居然是收缴他工钱?
他裤子都脱了!她跟他说这个?
到了后半夜,她发热的脑袋才慢慢恢复了些许神智,大概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漆黑的林子里几乎没有光线,马车颠簸飞驰,她有点儿怕,喊了两声,直到听见李焉识的回应这才安心。
她哭唧唧地抱着被褥蹭:“你根本不管我。解不了毒我会死掉的。”
李焉识:“你少看点带颜色的话本子!哪有什么不这样那样就会死掉的药。”
“那也好难受!好热!”
“你就当是吃辣椒辣的!”
“我不管!我就是要死掉了!呜呜呜,我这期江湖美男录还没交稿呢,我才当了一年大当家,我还没当够呢,你把笔给我,我要写遗嘱。”
他只是驾着马车飞驰,听她在身后絮叨,扎紧了自己的腰带。她把他气得够呛,哪儿能这么轻易就饶了她?
她抽抽搭搭:“我的银子,三分之一给我爹我娘,他们年纪大了要养老。三分之一给你,我走了以后他们如果欺负你,你可以带着这笔银子找个地方安家。还有三分之一给我师父,他又懒又馋,没银子活不下去的。”
“你存了多少银子啊?”李焉识虽一路忍着没搭话,任她百爪挠心去,此刻却也不禁发问。
自打成婚以来,她虽然一视同仁按镖师的待遇给他开工钱,也给她自己开工钱,两个人却是各花各的,从不过问彼此。
但他的银子不是拿来给她买吃的,就是用于她那一屋子的刀剑兵刃的保养,余下的他都拿来定做情侣装了。
她银子的去处,他却属实不知。若都攒着了,兴许确有百两了。
她老实答:“二钱五十二文。”
李焉识嘴角一抽:
“你先给我找个八十四文就能买到的屋子。”
她扯着衣裳,半是光溜溜地抱着被子:“等我死了,你自己去取,我银子都存去二呆子他家的安平钱庄了。取款暗号:李石头大鸡蛋我煮你。”
李焉识有点儿恼了。
与大鸡蛋无关。
她提安平钱庄就罢了,二钱银子人家看在与戴黔的交情上让她存,这也就罢了。她这神智不清的时候竟然从嘴里念出暖烘烘的二呆子三个字来。
你说存安平钱庄不就够了?还非得加这三个字!
马车的门帘掀开,透出微微的光线,她睁开眼睛看他身躯投下的影,沉醉的双眼合上,没力气地埋怨:“我不要你管我,让我毒发死掉吧。”
他声音冷冷的,正如此刻,四月的夜色:
“嗯,确实该受死。”
他扯开遮羞的被褥,把她抱到腿上坐着,大肆讨伐她堆积的**。
铁骑突出,于狭道鏖战,刀枪鸣,奔腾的马蹄声淹没一切。
及至天降神雨,熄灭战火。
事毕,额头抵着额头,汗水混去了一块儿,沿着他的侧脸……脖颈……慢慢滚,积在了锁骨窝里,他怒火未熄,问:“知错了吗?”
她昏昏沉沉地喃喃:“太好了,我不用死了……”
“我问你,错哪儿了。”他一只手以三指捏住她的下颌及腮帮子,摇了摇,另一只手环着她的腰固定好,不致在颠簸中脱离战场。
“我错在……”她几乎没法儿思考,“错在……不应该……只存下了二钱银子……不够你们分。”
“不知错,再死一回。”
林径多碎石,坑洼无数,借着马车的劲儿,第二回并不费力。
“现在呢,知道错了吗?”
她的脑袋垂在他肩上,身子依旧烫得厉害,睫毛湿透了,没力气摇头:“你给我个方向。”
“方向?”
他愈发不悦了,这么简单的问题,她想不出来答案已是大错特错,连个方向都没有?
“方向可以给,但得拿东西来换。”
“自己来。”他搂着她的手松开,随意搭在大腿两侧。
“什么呀,你说什么。”她被颠得左右晃,勉强搂着他的脖子。
“就是这样。”
得了赞许,她将对脑袋的支配交由药力。脑袋一空,身体便放.纵。
彼此半睁着眼睛对视。她忽而向后仰起脖颈,她的指甲深深嵌入他的颈肉中,留下半弧形的凹痕。
他知道可以再问她了:“方向就是现在做的事情。”
他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她委屈极了:“我又没有和别人这样,你生哪门子的气。”
李焉识心想:你还不如不回答。不说还能判你个死缓,这答的什么污秽东西?鞭刑一万次。
两人掉了个个儿。
她的双足被动踩在了他的肩上,脚趾勾蹭着他的脖颈。
马车里湿漉漉的,门帘与窗都合着,时不时送来清新的林气,驱不散马车里浓烈的气息。
“知道了……我真的知道了。”
许是脑子里过了电,她清醒些许,哭哭啼啼地答:“我不应该背着你把江湖小报的稿酬偷偷存在二呆子家的钱庄,不应该跟二呆子家的伙计打招呼,若是你来问,一概说没有。我以后,再也不去洛京给二呆子家走镖了,几个钱庄分庄我都不去了。”
李焉识:很好。果然是我亲老婆。一段话把我气死四回。
她答错了。
得多哭一会儿。
过了会儿,他拉着她无力的双臂,看着她后脑勺凌乱的长发,问:“你给江湖小报供稿大半年,存了多少稿酬?”
她神志不清地回忆:“七十……七十三……文吧。”
李焉识:“七十几文!你有必要单开个户头避着我?!”
“我……我不告诉你。”她有点儿胆怯地赌气。
“那就受死。”
“不行,真的要死掉了。”
-
天渐渐地亮了,马车在透过林隙的熹微晨光里穿梭。
她好好地盖着被褥,在他怀里睡着,脑袋靠在他胸膛,暖暖和和。
阴谋啊,都是阴谋。李焉识靠着车厢,后知后觉。
车轮在石块上磕了一下,她被颠醒了,揉了揉眼睛。
她微微睁开眼,看见李焉识一脸的欲言又止,甜甜笑了笑,将脸埋在他胸口蹭了蹭:“再睡会儿吧。”
“药是你自己下的,是不是?”他问。
“嗯。”
她闭着眼睛,满足地抱着他的腰,蹭着他胸口点点头:“白涟儿什么药都有。”
“那些话也是你故意说给我听,气我的?”
她的发髻蹭蹭他下颌:“若非如此,如何能激你上了头?”
他低低笑了两声:“你比采花贼还流氓。采花贼遇到你都得吐点儿东西出来。”
她:“我还向她讨教了一下经验。”
李焉识:“……”
清晨的林子里还有些凉,她贪恋地汲取着他的体温。她喜欢吻他的心口,听着他咚咚的心跳。裹在被窝里,像天地鸿蒙未开一般。
“还有大约半个时辰就到柴桑城了,把衣裳穿好。”他拿起散落一边的衣裳,替她一件件穿上。
-
进了柴桑城后,天也大亮了。
她坐去车架上陪他,晃了晃守了好几天的木盒,似乎没什么分量,问他:“你真没见到这货主吗?真是好生奇怪。不会有埋伏,将你我骗去要了性命吧?”
他思忖片刻:“急什么,待会儿送达,一切就揭晓了。”
镖车转过几条石板路街巷,便又拐上了山道,有些崎岖难行,村落渐渐落在身后,模糊淡去。
山清水秀,道旁野花繁茂,肆意斑斓。只是随着深入山中,周遭愈发寂静,不见行人踪迹,只有风声在山林间回荡 。
她愈发警觉起来:“收货人什么地址啊,这么偏僻。”
他安抚:“你没来过柴桑城,这里都是大大小小的零星村落。十里无人家,很正常。”
说罢,又酸酸道:“你素来洛京去得多,自然嫌此处地僻了。”
“我去洛京有正事儿,你又乱吃飞醋。”
李焉识愈发不乐意:“是,和他吃饭嘛,也是正事儿。”
她不懂李焉识有什么可醋的,明明才大和谐了一整夜。但是只要一提那三个字他就像乌眼鸡,拿来逗他倒很是好用。
在床榻上提起更是胜过乔玉书的灵丹妙药,百试百灵。
念及此,她又故意撑着脸,望着一侧的山林:“嗯,确实很好吃,酒也好喝,诶呀,可惜了,这柴桑城就没有那样好的酒楼,今天只能吃自带的干粮了。”
身后寂寂,唯有折断草根的咔哒咔哒声。
行不多时,镖车绕过一个弯,柳暗花明又一村,一大片灼灼桃林落在眼前。
一大片烂漫纷繁,似云霞揉碎,中间隐约见一间朴素村舍,从山路上望下去仿若人间桃源。
他才幽幽地开了口:“那就是了。”
镖车穿过桃花林,停在村舍门前。
她透过竹篱往里看,打扫得倒是干净整洁,劈好的柴捆得齐整,生活器皿一应俱全,篱笆上爬着蓝紫色的牵牛花儿,处处透着人间烟火气,似是有人居住的样子。
她抱着木盒,叩动门上的铜环。铜环崭新,却落了些灰。更奇怪的是,大门从外头上了把新锁,屋主似乎不在家。
“李焉识,这屋子无人居住,”她警觉地退后几步,“我们中计了。”
李焉识悠哉悠哉地栓好马匹,接过她手里的木盒,扭动机关,盒盖啪地打开,露出一枚铜钥匙。
他取出钥匙,放在她掌心:“以后就有了。”
她后知后觉:“这是……”
“我们的新家。”
“好好儿检查检查,没问题就在收货单上签个字吧。”
他又道:“我与老梁商量过了,以后柴桑城的镖都交由你我押送。送达后,咱们便在此住几日,再回去。”
她推开崭新的柴门,院落正央新种了棵梅树,约只齐腰高。在这个季节,枝繁叶茂。
从厨房,到堂屋,卧房,书房,马棚,茅房,水井……一应俱全。
她看着构造,觉得似乎有些熟悉。
“我七岁那年所见,如今,你也见到了。”他牵起她的手,朝里走。
“这是……池家村……我的家?”
他推开一间间房门,领着她慢慢走:“照着我记忆里复原的,我怕有错漏,画了好几版,寄去图纸给师兄师姐确认,请了工匠搭建,花了大半年的功夫。”
“我真的怕……再没什么能给你。”
鼻子有点儿酸,她揉了揉:
“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李焉识心头一震,连忙牵了她手搭脉。沉稳有力,气血充盈。
不是喜脉。
他松了口气。
她屋子里那几大箱话本子他也陪着点烛看了不少。女主角婚后一旦送男主角东西,除了三年抱俩就是五年抱仨。如果是带颜色的那种,男主角还要跟孩子争宠,只恨不能一个来处。
他想,
拥有彼此,已然足够。
“送我什么?”他有些心慌。
不会是一个自由,或者是一个外室兄弟吧?
她缓缓说:“这些时日,我去洛京见戴黔……”
“是托他牵线,替我选块清静雅致的市口,给你置办了一处画肆。”
“洛京地价高,江湖小报的报酬又不多,所以画肆很小,也没法儿选在繁华热闹的地界。我不想……我文武双全的大将军,陪我埋没在车轮子声里。”
她低着头,又补充了一句:“泥人也可以摆在画肆里。”
他宽大的手掌轻抚她的发髻,吻了吻。
“粗茶淡饭或刀光剑影都好。”
“只要你许我跟随就好。”
她抱着他的腰,低声问:“那你为什么一路上都说着不能耽搁?明明早来晚来都不耽误事儿的。”
“嗯……这,来迟了,没人给他们开门啊。”
两人自堂屋走出,外头传来熟悉的声音。
“李焉识,你家这篱笆这么矮,我翻进来不就得了?”
“死乔玉书,你别给人篱笆压塌了。”是小铃铛的声音,与乔玉书一前一后自马车上下来。
乔玉书穿得很是富贵,可见这几年开遍大周的密室鬼屋没少赚银子。前些日子她听小铃铛来信说,乔玉书要把老巢挪来青州,选址便交由她这个大管家之手了。
她惊喜万分,正要上去迎,桃林里又传来一懒散男声。
“阿惊,你也来得太迟,我与你师娘在桃花林子里等得都结桃子了。”
两人白衣飞扬,染了一身桃花香,翩然落在小院儿里,自是神仙眷侣。
“哟,司主到得倒是更迟。啊!!!师姐你掐我大腿肉。”
原本冷清的小院一时热闹了起来。
“乔迁之宴。”李焉识向她解释着一笑。
“宴……宴在哪儿呢。”梁惊雪捏捏他的手,去迎众人,“你我什么也没带,难不成请大伙儿吃烤红薯。”
溪客自马上利落跃下:“嫂子,我带了醉鹤楼的菜,一会儿就到。”
如今她是掌管整个江湖各门各派的司主,司务繁忙,许久不见,反风采更甚。
小铃铛自马车上抱下来两坛酒:“小一接着,从乔玉书地窖里偷的最好的酒。”
她抱着沉甸甸的酒坛,望向他,粲然一笑:“李焉识,咱俩这算不算空手套白狼?”
下一篇番外:if线:口嫌体正腹黑将军vs不靠谱梁护卫。时间点:女主去清微山庄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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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2章 番外一